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淪落的人們(6)


  「是啊,當然,」騎兵大尉高興地說,「羅慕路和勒莫,難道他們不是流浪漢嗎?等時機成熟,我們也會創造的……」「那就是破壞社會治安嘍。」「剩飯」插嘴說。他哈哈大笑,自我感覺良好。他笑得難聽,腐蝕人的靈魂。附和他的還有西姆措夫、助祭、「一個半塔拉斯。」男孩「流星」天真的眼睛燃起熾烈的火光,面頰通紅。「末日」說話了,就像在用錘子敲大家的頭似的:「這都是些蠢話……幻想……胡扯。」

  這些從生活中被趕出來的人,衣衫襤褸,浸透了白酒和怨恨,譏誚和污垢,卻這樣辯理,看上去令人驚奇。

  對騎兵大尉來說,這類談話簡直是他心靈的節日。他說的話比別人多,因此他有可能認為自己比大家高明。一個人不論如何墮落,只要覺得自己有力量點,聰明點,哪怕只比周圍的人吃得飽點,也決不會不感到愉快。阿裡斯季德·庫瓦爾達素來追逐這種樂趣,樂此不疲,倒使得對這類問題沒有興致的「剩飯」、「陀螺」和其他淪落的人們心裡很不是個味。

  不過另一方面,政治卻是人人喜愛的題目。話題一轉到征服印度的必要性,或者講到滅亡英國,大家就能忘乎所以地扯下去。他們也慷慨激昂地講到將世上猶太人一掃而盡的種種辦法,不過在這個問題上總是「剩飯」佔優勢,他能編出各種無比殘酷的方案。騎兵大尉倒希望處處由他佔先,就可避免談及這個題目。他們也興致勃勃地談女人,而且不堪入耳,可是教員老讓他三分,因為大家都把他看做超乎尋常的人,而且每到週末,他們就向他借他在那個星期掙的錢。

  總之,他擁有許多特權,例如屢次談話都以一場混戰結束,他卻不會挨打。他可以帶著女人到夜店留宿。此外誰都享受不到這種權利,因為騎兵大尉已經警告大家說:「不准把娘兒們帶到我這兒來。……娘兒們,商人,哲學,是我失意的三個原因。我要是發現誰帶娘兒們來,就揍誰一頓。……那娘兒們我照樣也不放過。……誰談哲學,我就把誰的腦袋擰掉。……」他真的能把人的腦袋擰下來,雖說他年事已高,卻力大無窮。再說,每次他打架,馬爾季亞諾夫就來幫忙。他神色陰沉,不愛講話,像是一座墓碑,待到大家扭打起來,他總是跟庫瓦爾達背對背站在一起,於是他們就變成一架摧枯拉朽,打遍天下無敵手的機器。

  有一回,西姆佐夫喝醉了酒,毫無緣由地揪住教員的頭髮,扯下一把來。庫瓦爾達當胸就給他一拳,他昏倒在地,有半個鐘頭不省人事。等他醒來,庫瓦爾達就逼他把教員的頭髮吃下去。那一個深怕活活地被打死,就真吃了下去。

  除了讀報、談話和打架以外,打牌也是一種消遣。他們打牌不要馬爾季亞諾夫參加,因為他打牌不老實,有幾次玩鬼被人揭發以後,他自己也坦然明說:「我不能不偷牌。……我已積習難改。」

  「以前我也有過這樣的習慣,」助祭塔拉斯肯定道,「每到星期日做過彌撒以後,我總要打我的老婆。而且,你們知道,她死後,每逢星期日,我總是很難熬過去,我看出局面不妙。

  第二個星期日我勉強忍著。第三個星期日,我再也耐不住了,把家裡的廚娘打了一頓。……她生氣了。……她口口聲聲說要去告狀。你們想想我的處境吧。到第四個星期日,我打她就像打老婆一樣。事後我付給她十盧布,從此我就照著原定的規矩打她,直到我再婚。……」「助祭,你瞎扯。你怎麼能再娶呢?」「剩飯」打斷他的話說。

  「啊?我就這麼娶了,……她在家裡照料家務。」

  「你們有孩子嗎?」教員問他說。

  「有五個……一個淹死了。大的是個可愛的男孩。有兩個得白喉死了。……一個女兒,嫁給一個大學生,跟他一塊兒到西伯利亞去了。還有一個女兒想念書,在彼得堡死了……聽說得了肺癆玻……是礙…有過五個孩子咧。……可不是。我們這些宗教界的人都是兒女成群。……」他開始解釋這原因,他那些話逗得大家差點兒笑破了肚皮。等到大家笑夠了,阿列克謝·馬克西莫維奇·西姆佐夫想起他也有過一個女兒。

  「她叫麗德卡……胖胖的……」

  他大概再也想不起什麼了,因為他瞧著大家,負疚地笑了笑,啞口無言了。

  這些人相互很少講起自己的舊事,很少回憶過去,要談也就是談個大概,且多少帶點嘲笑的意味。也許,對過去採取這樣的態度是明智的,因為對大多數人來說,憶舊就會削弱當前的精力,動搖對未來的希望。

  秋天,遇到陰冷的天氣,那些淪落的人們常在瓦維洛夫的小飯鋪裡聚會。那兒的人都認識他們,有點怕他們,因為他們是小偷和好鬧事的人,又有點看不起他們,因為他們是酒鬼,不過仍然敬重他們,聽他們講話,視他們為聰明人。瓦維洛夫小飯鋪就成了那條街道的俱樂部,而淪落的人們就是俱樂部裡的知識分子。

  每到星期六傍晚,或者星期日從早到晚整整一天,小飯鋪裡總是擠滿了人,淪落的人們在那兒成了受歡迎的客人。他們把他們的精神帶到街道上那些貧窮和愁苦的居民當中去。

  那些居民為衣食而疲於奔命,張皇失措,也像庫瓦爾達夜店的住客那樣酗酒,也像他們那樣被從城裡給攆出來,眼下那種精神卻含有一種能減輕他們生活負擔的東西。那些人暢所欲言,善於嘲笑一切,無所顧忌地發表意見,說話尖刻,全街居民畏懼的東西他們全然不怕,顯出英勇不屈而且藐視一切的勇敢態度,這些都深得街道居民們喜歡。再者,他們幾乎都懂法律,不論遇到什麼事都能應付自如,寫狀子,幫人行騙而又不受懲罰。由於這些個緣故,人家就掏錢請他們喝酒,對他們的才能讚不絕口。

  街上的人由於觀點不同而分成幾乎勢均力敵的兩派。一派認為「騎兵大尉比教員不知驍勇多少,是個真正的軍人。他膽大無比和見多識廣」。另一派卻相信教員在各方面都「勝過」庫瓦爾達。庫瓦爾達的崇拜者是這麼一些小市民:他們在街上以嗜酒如命的醉漢、盜賊、暴徒出名,從討飯袋到監獄的道路在他們是不可回避的。只有那些較穩重的人才尊重教員,他們有所希冀,有所期待,老是忙於幹活而又食不果腹。

  街上的人對庫瓦爾達和教員的態度,可以由以下的例子得到恰當的說明。有一次,小飯鋪裡討論這條街上居民必須照辦的一項市議會決議,決議規定要他們填平他們街上的車轍和水坑,然而不准使用牲畜糞便和死牲畜、只能用某些建築工地上的碎石和垃圾。

  「我一輩子隻想造個鳥巢,可到現在就連造這麼個小東西的材料也沒弄齊,那麼叫我到哪兒去拿這種碎石頭呢?」莫凱伊·阿尼西莫夫悲涼地說,這個人以出售他妻子烤的精緻白麵包度日。

  騎兵大尉認為自己應當對當前這個問題談些看法,就把拳頭「咚」地一聲砸在桌子上,引起大家的注意。

  「到哪兒去拿碎石和垃圾?小夥子們,你們全街的人到城裡去,把市議會拆掉就是。那房子太舊,怎麼講也沒用了,這麼一來,你們就為裝點城市辦了兩件好事:既把這條街修得像是那麼回事,又逼得他們造一所新的議會大廈。至於運輸,你們只管把市長的馬牽來,再把他三個女兒抓來,套上大車,倒也十分合用呢。要不就把商人猶大·佩通尼科夫的房子拆了,用那些木料修這條街。順便說一句,莫凱伊,我知道你老婆今天是用什麼東西烤白麵包的,她用的就是猶大房子第三個窗子的護窗板和門前的兩層臺階。」

  等到顧客們笑了個夠,穩重的菜園主帕甫柳金就問:「那麼究竟該咋辦呢,大尉老爺?」

  「用不著傷筋動骨,大忙一陣。大水要衝毀這條街,就讓它沖好了。」

  「有些房子馬上就要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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