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淪落的人們(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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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的結局確實不值得誇耀,不過,既然到了這一步,也用不著犯愁,」騎兵大尉有條有理地說,「對任何事情,我的朋友,都應當看淡點,不要胡思亂想來糟踏自己的生活,也不要提出什麼問題。想入非非總是愚蠢的,至於酒後頭痛的時候異想天開,那更是無法言表的愚蠢。酒後頭痛的時候需要喝點酒解一解醉,並不需要良心有愧和刻骨仇恨。……要愛惜牙齒,留著它好讓人掌嘴的時候有地方打。哎,這是一枚20戈比銀幣,拿去。你去買半瓶白酒,再買五戈比的熟肚子或者熟肺,一磅麵包,兩根醃黃瓜。等我們用酒解了醉,再來琢磨當前這種局勢好了。」 足足過了兩天才算完全研究清楚當前這種局勢,而那個知恩圖報的顧客光臨那天騎兵大尉衣袋裡放著的三盧布鈔票或者五盧布鈔票,這時候也就兩手空空了。 「我們徹底空了。夠了。」騎兵大尉說,「現在,既然我和你,傻瓜,只顧喝酒,把錢揮霍得精光,那我們就想法子再踏上清醒和美德的道路吧。人家說得對:不犯罪就不知悔過,不悔過就不可救藥。頭一句話我們已經照著做了,然而懊悔於事無補,我們乾脆直接得救好了。你動身到河邊去幹活。要是你管不了自己,就對工頭說,要他替你留著錢,要不乾脆交給我也成。等我們積攢起一筆錢來,我就給你買條褲子什麼的,這樣也好把你打扮成一個正經人,一直勤勤懇懇地工作,只是眼下不走運罷了。你穿上體面的褲子,就又能闖出條道來。去吧。」 顧客動身到河邊去當裝卸工人,一想起騎兵大尉的那些個話就暗自發笑。他不能深諳那些話的含意,可是眼前閃現一雙快活的眼睛,感到一種朝氣蓬勃的精神,知道能言會道的騎兵大尉就是他的左膀右臂,在他有難處時會助一臂之力。 果然,這個顧客在騎兵大尉對他品行的嚴格監督下一個勁兒地幹活,不到一兩個月就掙下一筆錢,足以擺脫在這位騎兵大尉的好心關注下所陷入的困境,又能過上較舒適生活了。 「得了,我的朋友,」庫瓦爾達用嚴厲的目光打量這個風采依舊的客人,說,「褲子和上衣,我們都有了。這些東西要緊得很,你要相信我的經驗。先前我穿著體面的褲子,總在城裡扮演上層人的角色,可是,見他娘的鬼,臨到我身上體面的褲子沒有了,在別人的眼裡不值錢了,只得從城裡退回到這兒來。我的漂亮的傻瓜啊,人憑貌相看事物,至於實質,人因為天生愚蠢,就看不清了。這一點你要記住了。至於你欠我的債,還一半就行了。你安心地走吧,你只要去尋求什麼,總會如願以償的。」 「那麼我借您多少錢,阿裡斯季德·福米奇。」顧客不安地打聽道。 「一盧布70戈比……現在給我一盧布或者70戈比就行,剩下的,等你做賊或者幹活弄的錢比現在你手頭的錢多時再還給我好了。」 「承蒙關照,不勝感激。」顧客動情地說,「真的,您這人真好。嗨,生活不該對您,……我想,要是您找准您的位置,定會成為一隻雄鷹?。」 騎兵大尉要是不誇誇其談就無法生活。 「什麼叫『找准位置』?誰也不知道他自己在生活裡的真正位置在什麼地方,我們每個人都沒做到適得其所。商人猶大·佩通尼科夫的位置應該是服苦役的監獄,可是他大白天在街上遊蕩,甚至還想開一家什麼工廠呢。我們那位教員的位置應該在一個好女人身旁,在六七個孩子當中,可是他如今在瓦維洛夫的酒店裡逛蕩。再拿你說,你想去找個聽差或者跑堂的差事,可是我認為你的位置是當兵,因為你不糊塗,能吃苦耐勞,勤勤懇懇。你看,這都是咋搞的?生活像洗牌一樣胡亂地安插我們。我們只會碰巧得到適合於我們的位置,而且這樣的事也長不了。」 有時,這種辭行成了繼續交往的開始。開懷痛飲就又開始,結果又害得那個顧客把錢喝光,大吃一驚,騎兵大尉就出錢再請,到頭來……兩個人都把錢喝得分文不剩。 以上這種事情的重演,絲毫也不影響雙方的良好關係。騎兵大尉提到的那個教員正好就是這樣一個顧客,再三要重新做人,結果兌不了現。這個人有知識,比其他任何人都更接近騎兵大尉。也許就由於這個原因,才弄得他一旦落到這個夜店裡來,就再也出不去了。 庫瓦爾達只有跟這教員暢談一番,才相信自己的話能讓對方聽懂。他很在乎這一點,臨到改邪歸正的教員賺下一筆錢,準備離開夜店,打算在城裡租個住處,阿裡斯季德·庫瓦爾達總是那麼悶悶不樂地把他送走,發表那麼多傷感的長篇議論,末了他倆必然痛飲一番,把錢喝完了事。在大多數情況下,庫瓦爾達是有意這樣做的,好讓教員儘管拿定主意想走,卻無法擺脫他的夜店。庫瓦爾達是受過教育的人,至今言談中還閃著學問的餘輝,再加上命運的變幻無常促使他勤於思考,這樣的人怎能不希望身邊有個跟自己相近似的人,儘量跟這人朝夕相處呢?我們都是善於愛惜自己的。 這個教員從前在伏爾加河沿岸一個城市的師範學院裡任教,可是被學院開除了。後來他在制革廠當過職員,做過圖書館工作人員,另外還幹過幾種職業,最後考取律師資格,開始灌酒,終於落到騎兵大尉的夜店裡來。他身高、背駝,鼻子長又尖,頭頂光禿禿的。他瘦得只有一層皮的黃臉上留一把楔形鬍子,閃動著的惶惶不安的眼睛,嵌在深陷的眼眶裡,嘴角悲哀地耷拉下來。他給當地報紙寫通迅稿,以此掙錢糊口,或者,說得更確切些,掙點酒錢。有時候他一星期就掙到15盧布。於是他把錢交給騎兵大尉,說:「夠了。我要回到文化的懷抱裡去了。」 「這很值得稱讚。我打心眼裡同情你的決定,菲利普。我從此一杯酒也不給你喝了。」騎兵大尉嚴厲地警告他說。 「我感激不荊……」 騎兵大尉從他的話裡聽出一種近似懇求寬容的膽怯口氣,就越發嚴厲地說:「哪怕你嚷個不停,我也不給。」 「好,就這麼說定了。」教員說,歎了口氣,走去寫通訊稿。可是過一天,至多兩天,他酒癮發作了,在一個角落裡用悲傷和懇求的眼神瞧著騎兵大尉,戰戰兢兢地等著他朋友的心軟下來。騎兵大尉卻用尖酸刻薄的譏誚口氣大講「性格軟弱的恥辱」,大講「對酗酒的獸性愛好」,另外還講了些與這種場合相吻合的話題。應當替他說一句公道話,他是個十分真誠地沉湎于他這種導師和道德君子角色的,可是夜店的那些老主顧卻疑心重重,眼睛瞅著騎兵大尉,耳朵聽著他大肆撻伐的話語,彼此之間悄悄向他那邊擠一下眼睛,說道:「一肚子鬼心思。編排得倒好聽。其實他是說:我早就對你講過,你不聽,那就只好怨你自己。」 「大尉老爺倒是個地道的軍人:一邊往前走,一邊留後路。」 後來教員在一個陰暗的角落裡找到他的朋友,就揪住他肮髒的軍大衣,他渾身顫抖,舔著乾巴巴的嘴唇,用一種無法言表的,極為悲慘的目光瞅著他的臉。 「挺不住了?」騎兵大尉冷冷地問道。 教員肯定地點了點頭。 「再挺一天……也許能挺過去呢?」庫瓦爾達提議說。 教員不以為然地搖頭。騎兵大尉看見他朋友的乾瘦的身子因酒癮發作而不住顫抖,就從口袋裡拿出錢來。 「在大多數情況下,跟命運抗爭是沒好處的。」他一面拿錢一面說,好像故意在什麼人面前為自己洗刷一清似的。 教員並不是傾其所有用於飲酒上,至少有一半錢他是用在這條街上孩子們的身上。窮人家裡孩子永遠多。這條街上從早到晚總有一堆堆穿得破爛不堪、吃不飽的小孩子在塵土和深坑裡玩耍。 孩子們是世上的鮮花,然而在這條通到城裡的街上,就外貌來說,他們倒像是些過早凋謝的花。 教員常把他們召集到自己這來,買點小白麵包、雞蛋、蘋果、核桃,帶他們到戶外去,到河邊去。到了那兒,他們首先把教員請吃的東西一掃而光,然後盡情嬉戲,周圍整整一俄裡內到外響徹著他們的喧鬧聲和笑聲。在小小的孩子們當中,這個酒鬼的細長身材好像矮了半截,他們把他當成跟他們年齡相同的孩子,索性喊他菲利普,既沒有「大爺」,也沒有「叔叔」之類的稱呼。他們在他四周像泥鰍似的扭來扭去,用力推他,跳到他背上,拍他的光頭,揪他的鼻子。這些或許都是他需要的,因而對這類放肆的舉動他從不去制止。總的來說,他很少跟他們談話,就是談話,也談得謹慎而膽怯,像是擔心他的話會玷污他們,或者簡直會損害他們似的。他跟他們一玩就是好幾個鐘頭,充當他們的玩具和同伴,用悲傷憂鬱的眼睛注視著他們活潑的小臉,然後滿臉心事地到瓦維洛夫的小飯館去,在那兒一言不發,光是喝酒,醉到神智不清才作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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