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淪落的人們(1)


  一

  這是一條通往城裡的街,兩邊是破舊的小平房,你挨著我我挨著你,牆壁傾斜,窗框歪歪斜斜。這些住著人的房屋年久失修,房頂千瘡百孔,用樹皮做補釘,上面長滿了層層綠苔。頂上,到處豎起一根根高杆,上面壘著鳥巢。城郊貧民窟那些可憐的植物,綠葉上積滿灰塵的接骨木樹和節節疤疤的白柳樹,掩映著那些高杆。

  小屋的窗玻璃由於日久天長而變成暗綠色,用卑怯的騙子似的眼光互相看著。街道中央那條車道通向山坡,蜿蜓曲折,路上凹的坑被雨水沖得很深。四處推放著成堆的碎石和各種垃圾,上面雜草叢生,這都是水利工程的遺跡或者地基,原是當地居民造出來,用以抵擋從城裡猛衝下來的雨水,卻毫無用處。上邊,山坡上,果園茂盛,一片蒼翠,掩映著漂亮的石砌房屋。教堂的鐘樓驕傲地直沖藍天,金黃的十字架在陽光的照射下閃閃發光。

  在雨天,這個城市把泥漿灌到這條進城的街上,旱天就在上面撒滿塵土。所有那些難看的小屋像是被一個什麼人有力的大手掃垃圾那樣掃在一起,也從上邊拋到此地來了。

  那些小屋遍佈山坡,拔地而起,大半已是破爛不堪,樣子虛弱多病,被陽光、塵土、雨水染成暗灰色,如朽木一般。

  街道的盡頭,像是從城裡拋到腳下來似的,聳立著一棟長長的兩層樓房,是商人佩通尼科夫的房產,卻無人繼承,按順序它已經排在盡頭上,到了山腳下,再過去就是寬闊的原野,半俄裡以外便是一道臨河的陡岸了。

  這所古老的大房子跟鄰近的房屋相比,外貌顯得極為陰森。整棟房子東倒西歪,兩排窗子沒有一扇完好無損,破窗框上留下些破玻璃碎片,現出沼澤地死水那種暗綠色。

  窗戶之間的牆壁上是道道裂痕,還有泥灰脫落後留下的黑斑,看上去好似時間用象形文字在房屋牆上寫下了它的經歷似的。房偏向街上,這就越顯出淒涼的景象,好像這所房子趴在地上,恭恭敬敬地等候命運的最後一擊,好把它變成亂七八糟的一堆朽木和瓦礫似的。

  門大開著,有半扇門已經從合頁上脫落,躺在地上,從那些木板的縫隙裡已經長出青草,這類青草在這所房子荒蕪的大院裡處處都是,粗大肥實。院子深處有一間被煙熏黑的矮房子,鐵皮房頂從高處斜下來。正房本身沒有住人,但這所房子原先是鐵匠鋪,現在成了「夜店」,是由退役騎兵大尉阿裡斯季德·福米奇·庫瓦爾達經營的。

  夜店裡邊是個陰森的長方形的洞,四俄丈寬,六俄丈長。

  這個洞裡只有一邊見得到陽光,有四個小窗子和一扇寬敞的門,屋裡的磚牆沒刮水泥,被煤煙熏黑。天花板原是用帆船底做成的,也熏得烏黑一片。房中央有個大火爐,底部本來是做熔鐵爐用的。火爐四周,沿牆放著寬闊的板床,上邊堆著各種破爛,算是給住店人做被褥用的。牆上濃煙四散,地面上潮氣騰騰,板床散發著破布的腐爛氣味。

  夜店老闆就睡在爐臺上,爐臺四周的板床是高貴的鋪位,只有得到老闆青睞而又跟老闆有交情的投宿者才有資格安寢。

  白天,騎兵大慰總在夜店門外度過,坐在一個有點像圍椅的位子上,那是他親自用磚砌成的。要不然他就到佩通尼科夫房屋斜對面那家由葉戈爾·瓦維洛夫經營的小飯鋪裡去打發日子。騎兵大尉經常在那兒用餐和喝酒。

  阿裡斯季德·庫瓦爾達在租了這所房子之前,本來在城裡開一家薦頭店,介紹僕人。如果再對他的過去尋根問底,就可以知道他開過印刷廠,至於開印刷廠以前幹過些什麼事,那麼,照他的話說,就是「簡簡單單地過日子。而且,見鬼,還過得挺自在的呢。我可以說,我很會生活。」

  這個肩寬體長的人,年紀在50左右,那張麻臉由於酗酒而浮腫,留一把泥黃色大鬍子,他的眼睛灰白,很大,眼神顯得莽撞而快活。他說話低沉,咕嚕作響,上下牙齒中間幾乎總是咬著一根瓷制的德國煙袋,煙袋鍋是彎的。當他生氣時,那大而紅的鉤鼻子的鼻孔就擴張,嘴唇發顫,露出兩排狼樣的黃色大板牙。他胳膊長,腿瘸,身上穿著髒兮兮的爛軍官大衣,頭上戴一頂油乎乎的帽子,鑲著紅帽箍,但沒有硬帽檐,腳上踏著破氈靴,齊膝高。每天早晨,他總是因為酒後頭痛而覺得難受,晚上老是醉意瞣/oo矓。他不管喝多少酒都醉不倒,他永遠是那麼快活。

  每到傍晚,他就坐在磚砌的圍椅上,牙齒中間叼著煙袋,招呼旅客。

  「你是什麼人?」他問一個走到他跟前的人,那個人衣衫襤褸,神情沮喪,是因為貪杯或者其他一些實實在在的原因而被趕出城的。

  那個人回答了他。

  「你拿出合法的證件來證實你的謊話吧。」

  那個人如果有身份證,就把它拿出來。騎兵大尉把它揣在懷裡,對它的內容不大感興趣。然後他說:「行了,住一夜兩戈比,住一星期10戈比,住一月30戈比。你自己去占鋪位吧,不過要注意,別占人家的鋪位,要不然會遭打的。住在我這兒的人都挺凶的。……」住宿者問他說:「那麼您賣不賣茶、麵包或者食物?」

  「我只做牆壁和房頂的生意,為此我得每月付給這所破房的房東五盧布,他就是二等商人猶太·佩通尼科夫,一個騙子,」庫瓦爾達用正兒八經的口氣解釋說,「到我這兒來的都是些不習慣過奢侈生活的人……不過要是你習慣了每天吃東西,嗯,對面有一家小飯鋪。可是,你這個廢物,還是戒掉這種壞習慣的好。你總不會是老爺吧,那麼你吃什麼呢?吃你自己吧。」

  騎兵大尉佯裝嚴肅地說這種話,不過眼睛裡總是帶著笑意,再加上他對他的住客抱著關切的態度,這就使他在本城的窮人中德高望重。常常有這樣的事:騎兵大尉從前的一個顧客走進院子,來到他跟前,衣服不再破爛,神情不再沮喪,顯得體面一些,臉上帶著勃勃生機。

  「您好,大尉老爺。您近來怎麼樣?」

  「挺結實,很好。你有話就說吧。」

  「您不記得我了?」

  「不記得了。」

  「那麼您回憶一下,我去年冬在您這兒住過一個月……那時候這兒不是被搜捕過一次,還抓走了三個人嗎?」

  「是啊,老弟,我這個好客的小店不時有警察光顧呢。」

  「哎,主埃當時您讓區警察局長無地自容。」

  「等一等,你別急於回憶過去。你到底有什麼事,直說吧。」

  「您願意讓我做個小東道主嗎?當初我在您這兒住著,您對我真是……」「知恩圖報,這是該鼓勵的,我的朋友,因為我在人們當中是少有的。你大概是個好人。雖然我已經完全記不得你,不過我倒樂意陪你到酒館,為你生活中的成功暢飲一番呢。」

  「您還是不減當年……總愛說幾句逗樂的話嗎?」

  「可是在你們這些哭喪著臉的人之中生活,又有什麼別的法子呢?」

  他們走了。有的時候,騎兵大尉的這個老主顧喝過酒,完全昏了頭,照老樣子喝醉,回到夜店裡來了。第二天他們又彼此請客,直到最後,這個老主顧一天早晨醒來,才發現他的錢又被喝光了。

  「大尉老爺。這是怎麼搞的。我又跑回您的隊伍裡來了?

  現在怎麼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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