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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爾洛夫夫婦(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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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兒黑得像在深淵,讓鬼把商人別圖尼科夫捉去才好呢。」傳來一個年輕的、令人愉快的聲音,一個身著白制服的大學生走進地下室,他手裡握著頂制帽,頭髮理得平整光滑,高高的額頭曬得黑黑的,眼鏡底下閃動著一雙逗人的、愉快的、褐色的眼睛。 「你們好。」他用男低音喊道,」很榮幸能自我介紹——一個衛生員。我是來打聽你們生活得怎樣……並來聞一聞你們這裡的空氣——你們這兒的空氣真是污濁。」 奧爾洛夫松了口氣,高興地微微一笑。他馬上就喜歡上這個大學生:健康的臉蛋兒顯得緋紅、和善,兩頰和下巴上覆蓋著淡褐色的絨毛。這張臉上總是掛著別具韻味的爽朗的微笑,奧爾洛夫夫婦家也因這微笑而似乎變得明亮和快活起來。 「喂,兩位主人。」大學生不打頓地說,「穢水坑要勤清洗,要不裡面會飄出這種噁心的氣味。我建議您,大嬸,要勤清洗,而您呢,大叔,為啥一副愁眉苦臉的樣子?」他轉向奧爾洛夫,抓起他的手便號起脈來。 大學生敏捷的動作搞得奧爾洛夫夫婦有些發窘。瑪特略娜張惶失措地笑了笑,靜靜地注視著他,格裡戈裡滿腹狐疑地笑著。 「你們的肚子沒毛病吧?」大學生問,「說吧,別不好意思,——這是常有的事,如果有什麼毛病,我們可以給您各種各樣的酸性藥物,而且一吃就靈。」 「我們沒什麼……健健康康的,」格裡戈裡笑著說,「可要是我不健康……那也僅僅是表面現象……因為,——實話實說,——我多喝了點酒。」 「難怪我聞見,您像是主人,昨兒個多喝了些,喝了一點點,您知道……」他說話的語調是那麼滑稽,還做了那麼一個鬼臉,奧爾洛夫忍不住笑出聲來。瑪特略娜用圍裙遮住嘴,也笑了起來。 笑得最開心,聲音最大的是大學生自己,他又最早止住了笑。 當那些因為大笑而呈現在他飽滿的雙唇和眼角的皺紋消失時,他那單純、直率的臉不知咋地更顯單純了。 「幹活的人如果有節制喝點是應該的,——但是眼下最好是滴酒不沾。你們聽說了現在人們中流行什麼疾病嗎?」 他表情已變得嚴肅,他用通俗的語言談起霍亂及其防治方法。他一邊講,一邊在屋子裡踱來踱去,一會兒手摸摸牆,一會兒看看門後面,角角裡掛著洗手罐,放著盛髒水的洗衣盆,他甚至還弓身聞聞火爐下是什麼玩藝兒在散發出氣味。他正處在換嗓音的年紀,故而說話聲時高時低,他樸實的話語不知為什麼不需聽者費吹灰之力就能讓人刻骨銘記。他亮晶晶的雙眸閃動著,他整個身心都洋溢著年輕人那種專注于工作的熱情。 格裡戈裡好奇地面帶微笑地聽著他說話,瑪特略娜不時地撲哧發笑,巡警已經離去。 「從今兒個起就得注意衛生了,主人們。你們附近正在建房,只消花上五戈比,要多少石灰漿,泥水匠就會給多少。說到酒嘛,得戒掉,主人……嗯,再見……我還會再上你們這兒的……」和他來時一樣,很快就不見人影了,給奧爾洛夫夫婦的臉上留下了滿意的微笑,他那雙會笑的眼睛深深地留在了他們的記憶裡,一種自覺的毅力猛地衝擊著他們愚昧地生活,使他們倉皇失措。 「藹—呀。」格裡戈裡搖著頭扯長了聲音說,」原來是——一個化學家。可有人說他們對人下毒。難道長著這般面孔的人會幹這種事兒?……不,他正大光明地來,然後馬上就——瞧,我就是這個樣。石灰漿——難道這玩意有害嗎?檸檬酸——這是什麼東西?那不過是一種酸罷了,別的再沒什麼了。而主要是——處處都要清潔,包括空氣、地板、污水桶……哎,真見鬼。說什麼他們是下毒的傢伙……這麼個樸實的人,會嗎?他說幹活的人有限量地喝點酒總是應該的……你聽到了嗎,瑪特略娜?嗯,給我來上一杯,——還有酒,是啵?」 她不知打哪兒拿來了一瓶酒,心甘情願地給他斟了半茶杯伏特加酒。 「這確實是個好人兒……讓人對他有好感,」她邊說邊面帶笑意地回想著這個大學生,「可別的,其他的人——有誰又瞭解他們呢?也許,他們真的受雇於人……」「受雇於人做啥呀,受雇於誰呀?」格裡戈裡嚷嚷起來。 「害人吧……據說,窮光蛋多得不行,就下了一道命令——把多餘的人毒死。」瑪特略娜說。 「誰這麼說的?」 「都這麼說。油漆匠廚娘說過,還有很多別的人也說過……」「一幫蠢豬。這難道有什麼利可圖?你想想看:治病救人。 這又怎麼去理解?辦喪事?這難道不蝕本?得去買棺材、墓地,還有一些雜七雜八的……這一切都得從國庫裡支出……真是瞎扯淡。要真是想清洗和減少人口,抓起來,打發到西伯利亞不就得了——那地方夠你裝人的。或者擱到人跡罕至的孤島上……並命令他們在那兒幹活兒。這就是清洗,甚至還能受益……因為要不是把人關在孤島上,荒無人煙的孤島有屁的個收入。而對國庫來說——第一是要有錢進,也就是說,把人毒死,還得去安葬,對國庫來說不划算……懂了嗎? 再說到大學生……他們是一幫吵事鬼,這倒沒假,但他們多半只是去造反,而要他們去毒死人……不——不,就是把所有的錢都給他也別想收買他去幹這種勾當。他不會去幹這類事,這難道不是明擺著的嗎?他的長相就不是那號人……」一整天他們都在談論大學生和他對他們講的一切。他們回憶起他的笑臉,他的表情,他們發現他制服上少了一顆扣子,為了搞清那粒扣子「是在胸口的哪一邊」的問題,他倆險些兒又吵起來。瑪特略娜肯定地說是在右邊,她的丈夫則說——在左邊,而且還好好地罵了她兩餐,但是他馬上想到妻子在往茶杯裡倒伏特加酒時沒有倒淨,他於是又軟了下來。 後來他們決定從第二天一早起打掃衛生,他們像沐浴在春光中,重又談論起大學生來。 「不,這確是個有心計的人。」格裡戈裡讚歎道,「他來——像來往了十年一般……把什麼都聞了個遍,什麼都講得清白明瞭……再沒別的了。既不吵吵嚷嚷,也不鬧鬧叫叫,雖說他同樣是一個長官……噯,他真行。你得明白,這位兄弟,是關心咱們。一眼就看得出……希望我們安然無恙,而不是……這全是瞎胡謅,說什麼毒害人——全是娘兒們嚼舌頭。他問,肚子怎麼樣?……可要想下毒,知道肚子怎麼樣了對他有個鬼的好處?並且對這些他還解釋得恰到好處……怎麼叫來著? 那些鑽進我們腸子裡的魔鬼,嗯?」 「好像是些什麼謊話。」瑪特略娜笑了笑,「說不定,這只不過是用來嚇人的,好叫人們講究衛生……」「嗯,誰知道呢,沒准又是真的……要知道,潮濕會惹出蛆來的。哎呀,你啊,真見鬼。那些小蟲蟲叫什麼來著?說謊?不……怎麼也記不起來了,而且我也不懂……」他們躺下來睡覺的時候,帶著純真的興奮又談起了所發生的事,這種興奮是在孩童們在交談時第一次感受到的,是給他們留下深刻印象的事物時才有的。他們說著說著便進入了夢鄉。 一大早他們便被吵醒了。油漆匠肥胖的廚娘立在他們床邊,她那總是紅彤彤的圓臉一反常態,變得蒼白,拉得老長。 「你們還在逍遙自由?」她急不可耐地說,而且有點特別地嗒巴著厚嘴唇,「要知道咱們大院裡發生了霍——霍亂……上帝來拜望咱們了。」她猛然大哭起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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