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外國文學 > 高爾基作品集 | 上頁 下頁
奧爾洛夫夫婦(6)


  「啊,你——這是在騙人吧。」格裡沙叫著說。

  「可是我昨兒個沒把髒水桶拿走。」瑪特略娜內疚地說。

  「我,我親愛的,想把帳算清。我走……我走……到鄉下去,」廚娘說。

  「誰惹上了?」格裡戈裡起床時問:

  「拉手風琴的。夜裡就惹上了箔…沾上了這病,先生們,肚子就犯痛,像是吃了砒霜一樣……」「拉手風琴的?」格裡戈裡喃喃地說。他可不信。這麼個樂呵呵的、剽悍的小夥子,就在昨天還打院子裡過,同平時一樣像只孔雀似的。「我這就去瞧瞧看。」奧爾洛夫滿腹狐疑地笑了笑,拿定了主意。

  兩個娘兒們驚慌地叫了起來:

  「格裡沙,要知道會惹病纏身的。」

  「你幹啥,我的爺,你上哪兒去?」

  格裡戈裡狠狠地罵了一句,把腳伸進一雙爛鞋裡,頭也沒梳,襯衫的領口也敞著,便朝門口走去。妻子從背後一把抓住他的肩膀,他感到她的手在顫抖,並陡然莫明其妙地發起火來。

  「我要打你的嘴巴。滾開。」他大聲呵叱道,當胸推了她一把便走了。

  院子裡一片靜謐,空空如也。格裡戈裡朝手風琴手門口走去時,他感到膽戰心驚,一陣陣發冷,但同時又感到異常得意,因為他是所有住戶中唯一有膽量去看患者的人。當他發現裁縫們從二樓窗戶裡看著他時,他更加得意洋洋。他甚至還吹著口哨,豪放地搖晃著腦袋。但當到了手風琴手住的那個小房門口時,先卡·奇日克的模樣讓他有點倒胃口。

  先卡·奇日克把門推開一點點,把自己的尖鼻子塞進門縫,並按自己的習慣觀察著,他如此這般津津有味地看著,直到奧爾洛夫扯著他的耳朵,這才轉過身來。

  「他抽搐得多厲害,格裡戈裡叔叔,」他悄聲地說,抬起那張髒乎乎的小臉蛋兒看著奧爾洛夫,這臉在他親眼所見的事情的印象之下更顯削瘦,「他像乾枯了一樣,——像一隻破木桶,——真的。」

  奧爾洛夫被惡臭的空氣籠罩著,他靜靜地聽著奇日克講的,想盡良方用一隻眼睛從沒有掩上的門縫裡望進去。

  「應該讓他多喝水,格裡戈裡叔叔?」

  奧爾洛夫看了一看小孩的臉,這臉由於緊張而神經質地抖動著,奧爾洛夫自己也感到緊張起來。

  「去弄點水。」他叫奇日克道,然後大膽地打開門,稍向後退了一點,便呆立在門檻上。

  格裡戈裡用朦朦朧朧的眼睛看到了基斯廖科夫:手風琴手身著節日的服裝伏在桌子上,雙手死死地抓著桌子,他那雙穿在亮鋥鋥的鞋子裡的腳有氣無力地在潮濕的地上挪動著。

  「這是誰?」他聲音嘶啞地冷冷地問,像是失去了噪音一樣。

  格裡戈裡鎮靜了一下,然後謹小慎微地踩著地板走到他跟前,盡力用一種振奮、甚至是開玩笑的口氣說:「我呀,米特裡·巴甫洛夫兄弟……你這是怎麼啦——是不是昨兒個喝過頭了?」他留意地,懷著恐懼和好意打量著基斯廖科夫,而且都認不出他來了。

  手風琴手的臉整個兒消瘦了,顴骨往外突出,眼睛深陷,眼圈發青,眼睛古怪地呆滯不動,沒有光澤。面頰的皮膚呈現出炎熱的夏季死屍的顏色,死氣沉沉的臉讓人發怵,只有下頜慢慢地動著證明他還活著。斯基廖科夫呆滯滯的眼睛久久地看著格裡戈裡的臉,這種眼神讓他不寒而慄。奧爾洛夫不知為什麼用手摸了摸身子的兩邊,站在離病人三步之遙的地方,他感到像是有人用濕漉漉的冷冰冰的手卡住喉嚨,卡住了,而且在一步步地將他卡死。他想早點離開這個房子,以前這裡是那麼地明亮、令人愜意,而現在卻彌漫著令人窒息的臭氣,陰森寒冷。

  「嗯……」他說著便準備退出去。可手風琴手鐵灰色的臉奇怪地抽搐起來,發烏的嘴唇張開了,他用自己無聲的嗓音說:「我……要……死了……」他說出這四個字時有一種說不出的平靜,奧爾洛夫覺得自己的腦袋和胸口被重重地擊了四下。他面無表情地轉身向門走去,跟奇日克撞了個滿懷,奇日克提著一桶水、氣喘咻咻大汗淋漓地飛跑進屋。

  「這呀——是從斯皮裡多諾夫井裡打來的,——還不讓打呢,王八蛋……」他把水桶擱在地上,奔向一個旮旯裡,然後又出來,遞給奧爾洛夫一個杯子,接著急匆匆地說:「你們那塊兒,他們說,有霍亂……我說,嗨,那有啥?

  你們這也會有的,——如今霍亂來奪人性命,像在村子裡一樣……他就這樣在我的腦袋上使勁地打了一下。」

  奧爾洛夫接過杯子,在桶裡舀了水,一飲而荊在他的耳畔響起了絕望的話語:「我……要……死了……」而奇日克像條泥鰍一樣在他身邊轉悠,感到他所處的環境再好沒有了。

  「給我喝。」手風琴手說,推著桌子在地板上動。

  奇日克跑到他跟前,把一杯水送到他烏黑的唇邊。格裡戈裡靠在門邊的牆站著,如夢如幻一般地聽著,病人怎樣大聲地把水喝進自己的嘴裡,後又聽見奇日克提議幫基斯廖科夫寬衣扶他到床上就寢,隨後又傳來油漆匠廚娘的聲音。她寬臉龐上帶著驚恐和同情的表情從院子的一個窗子裡望著,還打著哭巴腔說:「最好給他吃羅木酒配製的煙炱:一杯酒裡放兩勺煙炱,酒要倒滿。」

  一個看不見的什麼人建議用橄欖油加漬黃瓜的酸水,再加王水。

  奧爾洛夫驟然感到內心沉重的、難於忍受的黑暗被某種回憶照亮了。他用力地擦著自己的額頭,似乎是想增強這光亮的亮度,隨後他突然走出房門,橫過院子,消失在街上。

  「天呀,鞋匠也染上了。他跑到醫院去了。」廚娘哭著叫著解釋著他跑走的原因。

  瑪特略娜站在她的旁邊,圓睜著眼睛瞧著,臉色蒼白,全身發抖。

  「你胡說,」她聲音嘶啞地說,蒼白的雙唇幾乎無法動彈,「格裡戈裡不會害這鬼病的,——不會病倒的。」

  可廚娘悲切地嚎叫一陣子後,就不知消失在什麼地方了,過了五分鐘,一堆鄰居和路人圍在商人別圖尼科夫的屋邊,嘰嘰喳喳地談論著。在所有人的臉上都變換著同一種神情:心灰意冷變為緊張,裝模作樣有時取代了怒氣衝衝。奇日克時不時地從院子裡跑出來鑽進人群,然後又從人群中鑽出來跑進院子,光著腳丫子,報告著手風琴手家事情的進展情況。

  人們緊緊地聚在一堆,街上塵土飛揚,臭氣沖天的空氣中充滿了他們嘰嘰喳喳的說話聲,時不時地還夾雜著惡狠狠的、無聊的謾駡聲。

  「瞧,奧爾洛夫來了。」

  奧爾洛夫坐著一輛車篷是粗麻布做的大車來到門前,駕車的是一個鬱鬱寡歡、身著白衣的人。他用低沉的男低音叫道:「閃開。」

  隨後就直接駛進人群中。這大車的樣子和趕車人的叫喊聲似乎抑制了看熱鬧人們興奮的心情——所有的人立刻陰沉沉的,很多人馬上就走開了。

  奧爾洛夫夫婦認識的大學生跟在大車後來了,帽子戴在後腦勺,額角上汗往下淌,他身著一件長長的、潔白照人的外衣,在外衣前襟的下擺上,有一個一眼就看得見的、又大又圓的破洞,洞的四周呈褐紅色,看得出是剛被什麼玩藝兒燒壞的。

  「嗨,病人在哪兒?」他扯開嗓門問,斜著眼看了看聚在大門角落的人群,——人們不懷好意地看著他。

  有個人大聲說:

  「你瞧瞧,這樣的廚師。」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