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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爾洛夫夫婦(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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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剛一走開,便有一個矮矮胖胖的女人扶著牆壁從地下室裡出來。她頭上嚴嚴實實地裹著一條頭巾,從臉上頭巾的縫隙裡僅僅露出一隻眼睛,一小部分面頰和額頭。她搖搖晃晃地走著,穿過院子並在她男人坐的地方坐下。她的出現並沒有讓任何人感到驚訝——他們對此已習以為常,而且大家都曉得她會一直坐在那兒,直到她的格裡沙喝得爛醉如泥,追悔不已地從小酒店歸來。她來到院子裡是因為地下室裡悶得讓人心慌,再有她還得把醉醺醺的格裡沙攙扶下樓。樓梯——腐朽且又很陡。有一次格裡沙從上面摔下來,把手都給弄脫臼了,兩個來星期上不了工,那陣子,為了糊口,他們幾乎把全部家財都典當了。 從那時起瑪特略娜就守候著他。 有時候總有同院住的坐到她旁邊,坐得最多的是列夫琴科——一個留胡髭的退役下士,審慎、莊重的霍霍爾人,頭髮理得整整齊齊,鼻子紅中透青,他坐了下來,打著哈欠問道:「又打起來了?」 「與你何干?」瑪特略娜不友善地激奮地說。 「是沒關係。」霍霍爾人解釋說,接著兩人很久都一聲不吭。 瑪特略娜喘著粗氣,像是有什麼玩藝兒在她胸口裡呼嚕作響。 「你們為啥打個沒停?你們有啥可爭的呢?」霍霍爾人議論說。 「這是我們的事……」瑪特略娜·奧爾洛娃簡潔地說。 「那當然,是你們的事。」列夫琴科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你幹嗎老纏著我?」奧爾洛娃理直氣壯地問。 「哎,你咋這樣。跟你說句話都不成。我瞅著你們倆——你和格裡沙真是天生的一對。每天都用棍子抽你們兩頓才好咧——早晚各一次——就該這樣。那樣你們就不會渾身是刺了……」說完,他便怒不可遏地離開了她,這倒讓瑪特略娜覺得稱心。院子裡早已傳開了,說什麼霍霍爾人對她獻殷勤是有目的的,她恨他也恨所有那些個愛嚼舌頭的人。而霍霍爾人邁著筆直的軍人的步履走到院子的角角裡,儘管他已是40歲的人了,卻精神抖擻,身強體壯。 此時奇日克不知打哪兒出來出現在他跟前。 「她呀,叔叔,那個奧爾莉哈,同樣是個蘿蔔。」他悄聲對列夫琴科說,還一邊向瑪特略娜坐的那邊眨巴著眼。 「我這就讓你嘗嘗厲害,讓你試試蘿蔔。」霍霍爾威脅著說,他的胡髭裡卻隱藏著笑意。他喜歡這個機靈的奇日克,而且還在聳著耳朵聽他的,他知道奇日克曉得這個院子裡的種種秘密。 「纏著她可落不到什麼好,」奇日克解釋說,根本不在乎列夫琴科的恫嚇,「油漆匠也試過,她使勁給了他一傢伙。我親耳所聞——真了不得。照著臉上就是一下,像打鼓一樣。」 這個不大不小的孩子,雖說才12歲,卻活潑、感受力強,他像海綿似地如饑似渴地吸收著他周圍生活中的一切污穢,在他的額頭上已經長了一條小小的皺紋,這意味著先卡·奇日克已經開始想事了。 ……院子裡漆黑一團。上方是一塊正方形的藍天,繁星閃爍。從院子裡向上看,這個四邊圍著高牆的院子就像是個深坑。在這個坑底的一個角落裡坐著一個小個子女人,她在吵架之後在這裡休息並且等著醉酒的丈夫……奧爾洛夫成家已有三個多年頭。他們曾有過一個娃兒,但只活了約一年半便夭折了。他們倆並沒為這孩子的夭亡而傷心太久,他們盼著再有一個孩子,因而也就心安了。 他們住的地下室——是間寬大的、長方形的、採光不好的房子,房頂是拱形的天花板。緊挨著門——是一個大的俄國式爐子、爐門向著窗子;在爐子和窗子之間——是一條狹窄的通向一塊四方形的過道,陽光穿過朝著院子的兩扇窗子射進來。兩道斜射的、昏暗的光線透過窗戶射進地下室,房間裡潮濕、封閉、死氣沉沉。生活在地下室的上面的什麼地方沸騰著,傳到這裡,傳到奧爾洛夫家的僅僅是一些沉悶的、模湖不清的聲音,它們夾雜著塵埃像團團無色的飛絮,從地上的生活裡飛到這個洞裡來。在爐子對面,沿著牆——放著一張木制的雙人床,床前是一塊玫瑰花圖案的黃色布幔;在另一面牆邊——是一張他們喝茶,吃飯用的桌子;在床和牆之間,在有兩塊亮光的地方,是他們夫婦倆幹活的地兒。 蟑螂在牆上懶洋洋地爬來爬去,吃著貼畫時掉在泥灰上的麵包屑,這些畫是從雜誌上剪下來的。沮喪的蒼蠅四處亂飛,發出煩人的嗡嗡聲,圖畫上沾滿了蒼蠅屎,看上去就像灰暗的牆上的塊塊黑色斑點。 奧爾洛夫夫婦家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瑪特略娜早上6點左右起床,洗了臉後就把茶炊生上,這把茶炊不止一次在他們打得來勁時被砸得稀巴爛,它上面補滿了錫補叮在煮茶炊這陣子,她便收拾好房子,去一趟小鋪子,然後叫醒丈夫,他醒來後,洗好臉,茶炊已經擺在桌上,噝噝咕咕地響著。他們坐下來喝著茶,吃著白麵包,兩人一餐要吃一磅。 格裡戈裡活兒幹得出色,因此他總有活幹,在喝茶時他便把活兒分配好。他幹那些需要熟手幹的細活,妻子搓麻線,粘鞋裡,給那些穿歪了的鞋後跟釘上層釘底和類似的下手活。 喝茶時他們便商量中飯吃些什麼。冬天,當要吃得多些時,他們便就有了十分有趣的話題,在夏天為了省幾個子兒,他們只在節日才生火,而且還不是個個節日都生,他們多半喝點冷雜拌湯,是用克瓦斯、洋蔥、鹹魚做成的,有時也吃點借用同院鄰里的火煮熟的肉。喝完茶,便坐下來幹活:格裡戈裡坐在一隻蒙有皮子,旁邊有裂縫的桶上,妻子挨他而坐——坐在一條矮凳上。 開始他們一聲不吭地幹活——他們談些什麼呢?時不時地他們也聊上幾句有關活兒的話,然後就是半個小時或半個多小時寂靜無聲。錘子在敲,麻繩子穿過皮子,發出吱吱的聲響。格裡戈裡有時打個哈欠,而且每打一個哈欠後總要拖長聲音吼叫一聲或啊啊地大叫一聲。瑪特略娜抽聲歎氣。有時候奧爾洛夫還哼哼幾句歌兒。他嗓門很尖,尖銳響亮,但他會唱。歌詞如泣如訴,快速的宣敘調,從格裡沙的胸中一湧而出,像是擔心不能把想說的都一口氣說完似的,突然又拉長聲調,變成憂傷的歎息——哀號著「哎。」這悲哀的、大聲的歎息聲從窗口飛進院裡。瑪特略娜用一種溫和的女低音夫唱婦隨。兩人的臉上顯出一副沉思的,傷懷的神情,格裡沙烏黑的雙眼裡噙滿了淚水。他的妻子沉浸在音樂聲中,不知咋的發起呆來,像是如醉如癡,左搖右晃,有時像是被歌兒哽住了,唱了半節兒就停了下來,重新應和著丈夫的聲音唱下去。他們倆在歌聲中忘卻了對方的存在,都在盡力借助別人的語言訴說自己暗無天日的生活的空虛和苦悶,或許他們是想以這些歌詞表白他們心靈深處生出的模糊的思想和感覺。 有時候格裡沙即興唱出: 哎呀,你呀,生—活……哎呀,你呀,我該死的生活……而且你,悲傷。哎呀,而且你,我該詛咒的悲傷,該詛咒的悲—悲—傷。……瑪特略娜覺得這些即興之作索然無味,在這時她總愛問他:「你幹嗎像狗在死人面前嚎叫?」 他不知咋的對她氣就不打一處來: 「蠢豬。你曉得個啥?你這沼澤地裡的妖精。」 「號吧,號吧,汪汪地叫呀……」 「閉上你的臭嘴。我是誰——你的徒弟?這麼讓你沒完沒了地訓我,啊?」 瑪特略娜看到他脖子上青筋突暴,怒眼圓瞪——便不吱聲了,沉默了很久,她有意不理睬丈夫的問話,他的怒氣就像突發時一樣迅速平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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