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奧爾洛夫夫婦(1)


  幾乎每個星期六晚禱前,都有一個女人駭人的叫聲,從別圖尼科夫肮髒的舊屋的地下室的兩扇窗子裡,傳到狹窄的院子裡。院子裡有許多用木頭砌的年久失修的東倒西歪的雜屋,而且還堆滿了各種各樣的破爛玩藝兒。

  「站祝站住,酒鬼,魔王。」女人用低沉的女低音嚷著。

  「放開。」男人用男高音回答她。

  「我不放你,惡魔。」

  「胡說。你會放的。」

  「殺了我也不會放。」

  「你?胡——說,異教徒。」

  「我的爺。他要殺了我,我的——的爺。」

  叫聲一傳出,成天在院子的一間木棚裡磨研顏料的油漆匠索奇科夫的徒弟先卡·奇日克便會拔腿從裡面跑出來,閃動著那雙老鼠似的小黑眼睛,扯開嗓門便叫:「鞋匠奧爾洛夫家又打起來了。哎呀。」

  奇日克是個對所有可能發生的事都特別感到好奇的人。

  他跑到奧爾洛夫家的窗戶前,伏在地上,他那頑皮的亂蓬蓬的頭向下垂著,臉蛋被褚石色和褐色顏料弄得髒乎乎的,那雙貪婪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下面,從陰暗潮濕的洞窟裡散發出黴味,鞋蠟味和爛皮子味。洞底有兩個身影緊緊地扭打在一起,嘶啞地叫著,對罵著。

  「你會把我打死的。」女人喘著粗氣警告說。

  「沒——沒啥。」她男人自信地、心懷忿恨地讓她放心。

  傳來重重打在什麼東西上的悶聲悶氣的響聲,喘息聲,尖叫聲,一個男人在轉動什麼重物的急促的呼哧聲。

  「哎啵瞧他用楦頭把她給揍的。」奇日克描述著地下室發生的一切,而圍聚在他周圍的人——裁縫們,法院裡傳送公文的列夫琴科,手風琴手基斯廖科夫和其他一些愛看熱鬧的人——不歇氣地問先卡,急得不是拉拉他的腿就是扯扯他那沾滿了顏料的褲子。

  「怎麼樣啦?」

  「他坐在她身上,把她的臉往地板上撞。」先卡報告說,他看到的景象使他快樂得蜷縮著身子……看熱鬧的人也同樣都伏在奧爾洛夫家窗前,急不可耐地想親眼目睹這場搏鬥的每一個細節,雖說他們早已熟知格裡沙·奧爾洛夫在和老婆打鬥時慣用的方法,但他們仍舊驚訝不已:「哎,魔王。打傷了嗎?」

  「她滿鼻是血……直往下流咧。」先卡上氣不接下氣地告知說。

  「哎呀,上帝,我的天埃」娘兒們嚷道,「哎呀,惡棍——害人精。」

  漢子們在較為客觀地評說著。

  「他肯定會把她揍死的。」他們說。

  而手風琴手用一種預言家的語氣宣佈:

  「記住我的話——他會用刀開膛破腹的。他要是膩味了這種打法,就會馬上了結這件事的。」

  「打完了。」先卡從地上一躍而起,悄聲地說,一眨眼功夫,他就從窗邊飛跑到另一邊的角落裡,佔據了一個新的觀察點,他知道眼下奧爾洛夫肯定會上院子裡來的。

  看熱鬧的人們馬上散開了,他們不願跟盛怒之下的鞋匠撞個滿懷。眼下打鬥已經結束,他在他們眼裡已索然無味,況且在這當兒撞上他,還不無危險。

  往常奧爾洛夫從自己的地下室出現時,院子裡除了先卡之外,就再也沒有什麼人了。他艱難地喘著氣,穿著被扯爛了的襯衫,滿頭的頭髮亂糟糟的,激動的、汗涔涔的臉上被抓出了道道傷痕,他皺著眉頭環顧了一下院子,眼睛裡充滿了血絲,背叉著雙手,慢吞吞地向底朝天擱在柴棚邊的破舊的無座雪橇走去。在這時節,他有時瀟灑地吹著口哨,並且四下望一望,眼神裡透出似乎是想和別圖尼科夫房子裡的所有居民幹上一場的意味。然後他坐到雪橇的滑板上,用襯衫的袖子揩去臉上的汗和血,有氣無力地坐在那兒,呆呆地注視著房子的一面牆,這牆上的泥灰已經脫落,牆上塗滿了一塊塊的五顏六色的顏色——索奇科夫的油漆匠們老愛在下工時在這面牆上把刷筆擠乾淨。

  奧爾洛夫30來歲。神經質的、秀氣的臉上長著烏黑的小胡髭,使他那飽滿的、紅潤的嘴唇更加顯眼。在他那高鼻樑的大鼻子上,兩道濃眉幾乎粘在一起。濃眉下是一雙總是不安地閃爍著的黑眼睛。他中等身材,由於職業關係,有點彎腰駝背,他肌肉豐滿,血氣旺盛,他久久地坐在雪橇上,癡呆呆地細看著塗滿顏色的牆,健康的,黑乎乎的胸脯深深地呼吸著。

  太陽已經落山,但院子裡仍舊悶熱,散發著油漆,松焦油,醃白菜和一些腐爛東西的氣味。從院子裡這棟兩層樓的每個窗戶裡都傳出歌聲和謾駡聲,有時一個醉醺醺的面孔從窗框裡伸出來,打量一下奧爾洛夫,冷冷地笑一笑,便消失了。

  油漆匠們散工了,走奧爾洛夫身邊經過時,他們斜著眼瞅著他,互相使眼色,院子裡到處是他們熱鬧的科斯特羅姆的土話聲,他們有的準備上澡堂,有的打算下酒館。從二樓下來走到院子裡的裁縫們——一些衣衫襤褸、身體虛弱、雙腿彎曲的人——開始取笑幾句科斯特羅姆油漆匠那嘰哩咕嚕的土話。整個院子一片喧鬧,充滿了熱鬧、活潑的笑聲和戲謔。奧爾洛夫坐在自己的角角裡一聲不吭,也不看任何人一眼。沒有誰來到他身邊而且也沒有誰能下得了決心和他開開玩笑,因為誰都清楚此刻的他是——一頭兇惡的野獸。

  他坐著,被隱隱的、難於忍受的仇恨籠罩著,這仇恨壓迫著他的胸口,使他呼吸困難,他的鼻孔兇猛地翕動著,嘴唇歪撇著,露出兩排堅硬的大黃牙。他心裡生出一種模湖不清、飄浮不定的感覺,紅色的、昏暗的斑點在他眼前晃動,憂傷和對伏特加酒的渴望折磨著他的內心。他清楚,只要喝點酒,他就會覺得輕鬆許多,可眼下天還放亮,他可沒臉穿著這樣的撕得破爛不堪的衣服穿過大街到酒館去,大街上的人都認識他格裡戈裡·奧爾洛夫。

  他可不樂意出去被大家取笑,可要回家洗臉換衣同樣也不可能。在家裡,被打得渾身是傷的婆娘正躺在地上,而現在她讓他覺著無比厭惡。

  她在那兒哼哼著,感到自己是一個受難者感覺她在他面前是無辜的——他知道這個。他還知道她的的確確是無辜的,而他是有罪的,——這更增加了他對她的憎惡,因為跟這種意識一起,他內心還充滿了一種惡毒陰暗的感覺,這種感覺比意識更為有力。在他的心靈深處一切都是模糊不清的,令人難以忍受,因此他優柔寡斷地屈從於自己內心的沉痛的感覺,也不能將這種感覺弄清楚,並且知道,只要有,哪怕半瓶伏特加酒他就能藥到病除。

  此時手風琴手基斯廖科夫走過來。他身穿棉絨布的背心,一件紅綢衫和一條肥大的燈籠褲,褲腳塞在講究的靴子裡。腋下夾著裝在綠套子裡的手風琴,黑胡髭向兩邊卷起,便帽瀟灑地歪戴在一邊,臉上透著豪放和歡樂的神氣。奧爾洛夫喜歡他的豪放,他的演奏和他總是樂滋滋的性格,而且又嫉妒他的輕鬆自在,無憂無慮的生活。

  祝賀你,格裡沙,勝利,

  也恭賀你被抓破了臉皮。

  奧爾洛夫對基斯廖科夫的玩笑並沒發火,儘管聽到它已有50餘次,而且手風琴手這麼說也並無歹意,不過是開玩笑而已。

  「怎麼,兄弟。又開始普列文大戰了?」基斯廖科夫在鞋匠面前站了一小會兒問,「你呀,格裡尼亞,你這個傻瓜蛋。有一條咱們大家都走的道,你最好也去……咱倆去喝一杯吧……」「我馬上來。」奧爾洛夫頭也沒抬地說。

  「我等你,苦苦地想著你……」

  很快奧爾洛夫便離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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