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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草原上(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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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狗雜種,要讓你像幹木頭一樣裂開才好!你想我們會扒你的皮嗎?你的皮我們拿著有什麼用?你這個蠢貨,黑心腸!哼!」 這時在夜的靜寂中傳來了使我們驚訝的嚎啕痛哭。 「弟兄們……難道我知道嗎?我開槍……是因為害怕。我從新阿豐來……上斯摩棱斯克……上帝啊!熱病搞得我苦不堪言……太陽西下時——我就大禍臨頭了!因為熱病我才離開阿豐……我在那兒做細木匠活兒……我是個細木匠……家裡有老婆……兩個閨女……有三四年沒見他們了……弟兄們!都吃了吧……」「會吃完的,用不著你請。」「大學生」說。 「天啊!要是我曉得你們是些心平氣和的好人兒……難道我還會開槍?可是這兒,兄弟們,是草原,是夜間……我錯了嗎?」 他說著並且在哭,說得更確切些——是在發出顫抖的、恐懼的號哭。 「嚎個沒完了!」士兵鄙視地說。 「他身上應該帶有錢。」「大學生」說。 士兵眯縫起眼睛,看了他一眼,便笑了。 「可你——倒挺機靈的……來吧,我們現在把篝火生起,再睡吧……」「可他呢?」詢問道。 「讓他見鬼去!難道我們得把他烤熱嗎?」 「倒應該這樣。」「大學生」搖了搖他的尖腦袋說。 我們把已撿好的柴火擱在一起,這些柴火是我們聽見細木匠的喊聲才扔下來的,很快我們就圍著篝火而坐。火在無風的夜晚悄悄地燃燒著,把我們占的一小塊地兒照亮了。我們漸漸地入夢,雖說我們還可以吃它一頓。 「兄弟們!」細木匠叫著。他躺在距我們三步之遠處,有時我似乎覺得他在喃喃自語地說著什麼。 「嗯?」士兵說。「我能上你們那兒嗎……上火邊?我死到臨頭了……骨頭疼!……天啊!看起來,我是到不了家了……」 細木匠慢慢地挨著挪到火邊來,好像是怕失掉一隻手或是一隻腳似的。這是一個高個兒,卻瘦得像骷髏的人,他身上所有部位像是鬆鬆垮垮的,一對大而無神的眼睛映照出正在折磨著他的病痛。那張變了形的臉瘦得皮包骨,即使在火光的照耀下也現出一種土黃色的,死人般的顏色。他渾身顫抖,喚起人們的一種鄙視的同情。他那雙又長又瘦的手伸向火光,他還搓著那幾根骨頭凸凸的指頭,其關節遲鈍地、緩慢地彎曲著。歸根結底,看著就讓人覺得噁心。 「為什麼你是——這副模樣——是走著來的?是不是捨不得幾個子兒?」士兵陰沉著臉問。 「別人建議我……他們說,別坐船走水路……而要走克裡米亞,——他們說空氣好。可眼下我一步都走不動了……我要斷氣了,兄弟們!會獨自一個死在草原上……被鳥啄食,還沒人知道……老婆……女兒會等我——我給她們寫了信……而我的屍骨會被草原上的雨水沖洗的……天啊,天啊!」 他就像一隻受傷的狼一樣嚎叫著。 「哦,魔鬼!」士兵給惹火了,跳將起來,吼道,「你嚎個啥?你幹嗎不讓人靜一靜?要斷氣了嗎?哎,就斷了氣吧,不過得安靜……」「躺下睡吧,」我說,「而你,如果想待在火邊,就別嚎,其實……」「聽見了嗎?」士兵惡狠狠地說,「嗯,得放清白些。你以為,我們會為你扔給我們麵包和開了槍而要照顧你?你這個酸溜溜的魔鬼!要是碰到別人,——呸!……」 士兵不言語了,他伸展著躺在地上。 「大學生」已經躺下。我同樣躺下了。受驚的細木匠縮成一團,走近火邊,一聲不吭地看著火。我聽見他的牙齒打架的聲音。「大學生」躺在左邊,像是立刻縮成一團睡著了。士兵把雙手枕著頭,仰望著天空。 「多迷人的夜晚,啊?多少星星……」他對我說,「天空——是一床被子,而不是天空。朋友,我喜歡這種浪跡天涯的生活。它又饑寒交迫,卻自由自在……你上面沒有當官兒的了……哪怕你咬掉了自己的腦袋——也不會有誰跟你說一句話。這幾天我餓得不行,生了不少氣……可眼下這不就躺在這兒,抬頭望天……星星在向我眨眼:好像在說,沒關係,拉庫京,走一走,開開眼,在世上對誰都不要退讓三分……我心情愉快……可你,——你怎麼啦?喂,細木匠!你可別生我的氣,也什麼都不用怕……我們吃了你的麵包,這沒個啥:你有麵包,我們卻沒有,我們把你的給吃了……而你,這個野人,卻開槍……難道你不懂,子彈會傷人?我對你氣極了,要不是你跌倒了,兄弟,我會因為你無禮而給你一頓揍。 至於說到麵包——你明兒個上別列科普,在那兒買,——當然,你手頭上有錢……這個熱痛你患了不少日子了吧?」 士兵低沉的聲音和生病的細木匠顫抖的聲音久久縈繞我的耳際。夜——暗淡一片,幾乎是漆黑一團——越來越壓向地面,新鮮的、濕潤的空氣流進了我的胸中。 篝火散出筆直的光和熱氣,讓人暖洋洋的……我的眼皮子都在打架了。 「起來!快些!咱們走!」 我驚慌地睜開眼睛,士兵拉住我的手,把我用力一把從地上扯起來,我一躍而起。 「嗯,快點!開步走!」 他的臉上帶著嚴肅、不安的表情。我打量了一下四周。太陽東升,粉紅色的光投射在細木匠呆然不動的泛青色的臉上。 他張著嘴,眼睛遠遠地突出在眼眶之外,眼光呆滯滯地望著,一副惶惶不可終日的模樣。他衣服的胸部全給撕爛了,他身子極不自然地彎曲著躺著。「大學生」不在了。 「哎,看夠了吧!我說,走吧!」士兵扯著我的手,激動地說。 「他歸天了?」我問,早晨的清涼空氣使我一陣哆嗦。 「當然,要是掐你,你也會沒命的。」士兵說。 「掐他的——是,『大學生』?」我叫了起來。 「嗯,不然有誰?你,可能嗎?再不就是我?原來是學者……他巧妙地處理了他……卻把自己的同伴拋在陷阱裡。要是我早知道了,我會昨兒個就把『大學生』給結果了。只消一下子就把他送上天。一傢伙打在他太陽穴上……世上不就少了一個孽種!瞧他幹的事兒,你懂嗎?眼下咱們得走,而且還不能讓一隻人眼看到我們在草原上。懂嗎?因為——今天細木匠就會被發現的——讓人給掐死了,還被洗劫一空。然後他們會來看管我們這些個人……從何處來,在何處過夜?儘管咱們身上一無所有……可他的手槍在我的懷裡!這個玩藝兒!」 「把它給扔了。」我建議士兵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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