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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澤吉爾老太婆(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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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婆靜默不語,在歎息著。那時我就想起那些被她所復活了的人們。就是那個火紅頭髮的長著鬍鬚的古楚爾人,他在去就刑時,還平靜地抽著煙斗。大概他有一對冷漠的天藍色的眼睛,能集中而又堅定地看著一切事物。而在他旁邊的,是從普魯特河來的長著黑鬍鬚的那個漁夫,他哭泣著,不願意死,在他臨死前因為憂慮而變得蒼白的臉上和兩隻眼睛裡都顯得黯然無光,被淚水弄濕了的鬍鬚,淒慘地垂掛在歪斜的嘴角上。這就是那個年老的曾經是神氣十足的土耳其人。一個大概是個宿命論者和暴君。在他旁邊的是他的兒子,那是被接吻所毒死的一朵東方的蒼白而又脆弱的小花朵。還有就是那位充滿虛榮心的波蘭人,多情而又殘酷,善於口才而又冷漠無情……所有這些人——不過是些蒼白的影子,而為他們大家所吻過的那個女人,現在卻活生生地坐在我的旁邊,但是已經被時間損耗得枯萎了,沒有肉,沒有血,懷著一顆沒有願望的心,兩隻沒有火光的眼睛——差不多也是個影子。她繼續講道: 「在波蘭我的生活困難起來了。那兒住著的都是些冷漠無情和虛偽的人。我不懂他們那種蛇一樣的語言。大家都噝噝地叫著。他們噝叫些什麼呢?這是因為上帝給了他們一條蛇的舌頭,因為他們都是好撒謊的。那時候我也不知道要到哪兒去好,眼看著他們準備造反,反對統治他們的俄國人。我到了波赫尼亞城,一個猶太人買下了我,他並不是為了自己買的,而是要拿我去做買賣,我同意了這件事。為了生活,——就應該會做些什麼事,可是我什麼都不會,因此我就得出賣自己的身體。不過我當時也想,假如我能弄到一些錢,我便可回到我的家鄉貝爾拉特去,到那時候不管鎖鏈是怎樣的牢固,我一定要弄斷它們的。於是我就在那兒住下來了。許多有錢的地主老爺都到我那兒去,在我那裡舉行盛宴。這他們要花很多錢的,他們還因為都想佔有我而打架,有的還破了產。其中一個地主老爺佔有了我很久,有一次他作出這樣的事:他來了,而聽差帶了一個錢袋跟在他後面走著。這位地主老爺拿起那個錢袋,從我的頭頂上倒下來。雖然金幣打著我的頭,我也非常喜歡聽到金幣落到地板上的響聲,但我還是把這個地主老爺趕走了。他有一張非常肥胖而粗糙的臉,他的肚子就像一個大枕頭,他看人時像一頭吃飽了的肥豬。是的,雖然他說過,他為了用黃金撒滿我全身而賣掉了他所有的田地、房產和馬匹,但我還是把他趕走了。那時候我愛著一個面孔有刀傷的體面的地主老爺。他的面孔完全被土耳其人用軍刀劃成了許多道十字交叉形的傷痕,因為他不久之前為了替希臘人出力和土耳其人打過仗。他就是這樣一個人!……假如他是個波蘭人,那麼希臘人又與他有什麼關係呢!可是他去了,和他們一起反對他們的敵人。當他被用刀砍時,他有一隻眼睛被打得冒了出來,左手上的兩隻手指也被砍斷了……假如他是個波蘭人,那麼希臘人又與他有什麼關係呢?這就是因為:他好大喜功。而當一個人好大喜功的時候,他隨時都能找到可以做出這些功績的時候,他也隨時都能找到可以做出這些功績的地方。你知道,在生活裡到處都有能完成功績的地方的。可是那些不能為自己找到建立功績的時間和地點的人,——那只是些懶蟲和膽小鬼,或者說就是些不懂得生活的人。而那些懂得生活的人,每個人都想在自己身後留下自己的影子。那時候生活就不會把人毫無痕跡地吞噬掉了。哦,這個被砍傷了的人,是個很好的人,他為了要做某種事,就準備到天涯海角去。大概,你們的人在造反時把他殺掉了。可是你們為什麼要去打馬紮爾人呢?喏喏,別響!」 老伊澤吉爾命令我不要響,突然間她本人也靜默不語,沉思起來了。 「我還認識一個馬紮爾人。他有一次離開我走了,——這是冬天的事,——後來在春天雪溶化了的時候,人們才在田裡找到他,腦袋是被打穿了的。原來是這麼回事!你曉得,愛情殺死人並不不亞於瘟疫,假如算起來——是不亞於……我剛才講的什麼?講的是波蘭……是的,我在那兒演完了我最後的一場戲。我遇見了一個波蘭小貴族……他很漂亮!真是個魔鬼。而我那時候已經很老啦,哎,很老啦!那時候我已經40來歲了吧?大概是那樣的……可是他更驕傲,他是被我們女人們所寵愛的。他在我看來是很珍貴的……是這樣的。他想一下就擁有我,但我卻不肯。我從來沒有做個奴隸,屬誰。那時我已經和買我的猶太人結束了關係,給了他很多錢……我已經住在克拉科夫了。我已有了一切的東西:馬匹、黃金、聽差……他這個驕傲的魔鬼到我那兒來了,他總是希望我自己投身到他的懷抱裡去。我和他爭吵起來……我甚至——我記得——因為這件事變傻了。這件事拖延了很久……我得勝了。他跪下來懇求我……但當他一佔有了我,卻又把我丟掉了。那時候我知道,我是老啦……哦,這在我不是愉快的事!他每每看見我的時候,就譏笑我……他是多麼卑鄙呀!他當著別人也譏笑我,這我也是知道的。喏,我告訴你,我當時已經很痛苦了!不過,因為他還在那兒住,很近,我心裡畢竟還是愛他。當他去和你們俄國人打仗的時候,我真不高興。我想毀了自己,但是我毀不了……於是我就決定跟他去。他在華沙附近,住在森林裡。 「當我趕到森林裡的時候,我才知道你們已經把他們全部打敗……並且他已經被俘了,就關在村子不遠的地方。「我當時想,——我已經再也看不見他了!可是我又很想看見他。喏,我用盡可能想到的辦法去看他。我打扮成一個女乞丐,瘸著腿,蒙著臉,到他所在的那個村子裡去看他。到處都是哥薩克人和士兵……我花了很大的功夫才到了那兒!當我知道波蘭人被關的地方時,我看出是很難到那兒去的。而我沿著菜園在田畦之間爬過去,我看見一個哨兵站在我面前的路上……那時候我已經聽到,波蘭人在唱歌和高聲講話。他們正唱著一首歌……是獻給聖母……而我的阿爾卡台克……也在那兒唱著。當時我回憶起以前阿爾卡台克爬著來求我……而現在我卻像蛇一樣地在泥地上向他爬去,也許是向自己的死亡爬過去,我覺得非常傷心。而這個哨兵已經聽到我弄出的響聲,彎著身子向我走過來。喏,我怎麼辦呢?我從泥地上站起來,向他走過去。我除了手和舌頭之外,既沒有刀,也沒有其它什麼東西,我惋惜自己沒有帶刀。我低聲說:『等一下!……』而這個士兵已經把刺刀對準了我的喉頭。我小聲地向他說道:『不要刺,等一下,聽我說吧,你也有良心吧!我不能給你什麼,我請求你……』他放下了步槍,也小聲地向我說道:『滾開,婆娘,滾開,你要什麼?』我告訴他:『我的兒子被關在這兒……大兵,你懂嗎,我的兒子在這兒。你也是誰的兒子,是不是?你現在看看我吧——我有一個像你這樣的兒子,他就在這兒!讓我看他一次吧,也許,他馬上就要死掉的……也許,明天會有人把你打死,你的母親也會哭你的吧?假如你不看她,看你的母親一眼,你會死的很痛苦的吧?而我的兒子也是一樣的難過。可憐你自己,可憐他,也可憐我這個母親吧!……』 「哦,我向他講了很久!那時候下雨了,我們都被打濕了。風在吹著,吼著,一會兒打著我的背脊,一會兒打著我的胸口。我在這個像石頭一樣的士兵前面站著和搖晃著……而他始終在說:『不行!』當我每一次聽到他冷漠的話語時,在我心裡迸發出的那個要看見阿爾卡台克的願望,也更加熱烈……我說話的時候,用眼睛打量著那個士兵,——他是矮小的、乾枯的,始終在咳嗽著。於是我倒在他面前的泥地上,抱住他的兩膝,先用熱切的話語懇求他,他不准,我便立即把這個士兵掀倒在地上,把他滾到污泥裡去。這時候,我就很快地把他的臉孔轉朝著地面,把他的頭壓到水窪裡去,使得他不能叫。他只是在掙扎著,想把我從他背上摔開。我就用雙手把他的頭更深地往污泥裡面按。這樣他就被我悶死了……。這時我就沖向波蘭人唱歌的那座倉庫。『阿爾卡台克!……』我在牆縫間低聲叫道。這些波蘭人是機靈的,他們一聽到我的聲音,馬上就停止唱歌!他的眼睛正對著我的眼睛。『你能從這兒走出來嗎?』『能的,要穿過地板!』他說道。『喏,那就出來吧。』於是他們四個人從這個倉庫的地板下面爬了出來,其中有我的阿爾卡台克。阿爾卡台克問道:『哨兵在什麼地方?』『在那兒躺著!……』於是他們把身子彎向地面,靜悄悄地走著。降著雨,風在高聲地吼著。我們走出了村子,又沿著樹林靜默不語地走了很久。我們走得那樣快。阿爾卡台克拉著我的手,他的手是滾燙的,而且在發抖。哦!……當他靜默不語時,我和他在一塊兒是多麼好呀。這是最後的幾分鐘了,這是我貪欲的生活中的最幸福的幾分鐘。但是這時候他們走上一片草地就停住了。他們四個人都一齊感謝了我。哦,他們都向我講了好久,講了好多的話啦!我還是聽著並看著我自己的這位地主老爺。他怎樣對待我呢?他擁抱了我,向我講得那麼樣莊重……我不記得他講了些什麼話,大意是我做了這麼一回事,他感謝我帶領他出來,並且將永遠愛我……他就跪在我的面前,微笑著向我說道:『我的女王呀!你瞧,跪在這裡的是一條多麼虛偽的狗!』……喏,那時候我就踢了他一腳,還打了他的臉,而他退後幾步,跳了起來。他臉色陰沉而又蒼白地站在我的面前……那三個人也站著,都是陰沉著臉。大家都靜默不語。我看著他們……我當時——我記得——只覺得很孤寂,並且似乎有一種倦怠降臨在我的身上……我對他們說:『滾吧!』他們像狗一樣問我:『你要回到哪兒去,指出我們的路徑吧?』你看這是些多麼卑鄙無恥的傢伙!喏,他們畢竟還是走了。那時候我也走了……第二天,你們的人把我捉住了,但是馬上又放了我。當時我覺得,是我應該築一個窩,準備像杜鵑鳥一樣過隱居生活的時候了!我已經覺得很艱苦,翅膀已經衰弱無力,羽毛也沒有光澤了……是時候啦,是時候啦!那時候我就到加里西亞去,再從那兒回到多布魯加。我在這兒已經住了差不多30年了,也曾經有一個丈夫,是個摩爾達維亞人,他在一年前死掉啦,而我就住在這兒!我一個人生活著……不,不是一個人,而是和他們在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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