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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澤吉爾老太婆(3)


  「健康一生永遠都是夠用的。健康呀!難道你有了錢就不花掉它們嗎?健康也就是黃金。你知道當我年輕的時候做了些什麼?我從太陽上升一直到落山,都在織著地毯,差不多從來沒有站起來過。我那時候活潑得像太陽的光線一樣,可是必須像石頭一樣坐著不動。我一直坐到全身的骨頭發出裂響,可是當黑夜來臨了,我就奔到我心愛的人那兒去,和他親吻。這正是戀愛的時候,我這樣奔跑了三個月。在這個時期,每一夜我都在他那兒。我這樣一直活著——只要心血足夠的話!我愛過多少個人呀!我接受過也給過多少個吻呀!」

  我看著她的胸,她的那雙黑色的眼睛始終是黯淡無光的,就是回想也不能使它們活躍起來。月光照著她乾枯的龜裂了的嘴唇,照著她長著白毫毛的尖削的下巴,和有皺紋的彎曲得像貓頭鷹嘴似的鼻子。在她的前額上有些黑色的小渦,其中一個小渦裡,有一綹從破紅布頭巾下面掛下來的灰發。她的臉上、頸上和手上的皮膚,完全被皺紋所分裂開。而在老伊澤吉爾的每個動作裡,似乎可以預感到這乾枯了的皮膚會全部破裂,裂成碎片,而一副長著黯淡無光的黑眼睛的赤裸裸的骨骸,會站在我的面前。

  她又重新用她的咯吱吱的聲音開始講道:

  「我和我的母親住在法爾米附近——就在貝爾拉特河的岸邊上。當我的心上人出現在我們農莊裡的時候,我那時候才15歲。他是一個身材高高的,靈活的,長著黑鬍鬚的愉快的人。他坐在小船上,向我們的窗口響亮地高叫道:『喂,你們有葡萄酒?……有沒有什麼給我吃的東西嗎?』我從窗口透過---q樹的枝葉看去,看見整條河都被月亮的照成天藍色了,而他穿著白襯衫,系著一條寬腰帶,一隻腳站在小船上,另一隻腳站在岸邊。他身子搖晃著,在唱著什麼。當他看見我的時候就說道:『在這兒住了一位多麼漂亮的姑娘!……而我竟然不知道這件事!』就好像他在知道我以前已經知道所有美麗的姑娘啦!我給了他葡萄酒和煮熟了的豬肉……可是再過了四天,連我自己也全部都給了他啦……。每天夜裡,我們兩個人都乘著小船遊逛著。他駕船來的時候,就像金花鼠一樣地輕輕地吹著口哨,我就像魚一樣地從窗口跳到河岸下去。這樣我們就乘船遊逛著……他是來自普魯特河上的漁夫,後來,當母親知道了所發生的一切事情的時候,痛打了我一頓。而他就勸我跟他到多布魯加去,然後再遠一點,到多瑙河口去。但這時候我已經不喜歡他了,——因為他老是唱歌和接吻,其他就什麼也沒有了,這多麼使人厭煩。這時候,有一夥古楚爾人的匪徒在當地出沒,在他們中間也有很可愛的人……這就是說,當時他們的生活也是過得很快活的。他們中有個姑娘,經常等待著她的喀爾巴阡山的青年小夥子。不過她並不瞭解他是被關在監獄裡還是被打死了。——但是小夥子有時是一個人,有時候又帶著兩三個夥伴,像從天上突然掉下似的來到她面前。他帶來了豐富的禮物,——難道這些東西都是他輕易得來的嗎?他就在她家裡宴飲,並在自己的夥伴面前稱讚這個姑娘。這使她很高興。我就懇求古楚爾人中的一位女朋友,要她把他們介紹給我認識……她叫什麼名字呢?我已經忘記了……忘記得乾乾淨淨了。她介紹我認識了一個青年小夥子,是個很好的人……頭髮是火紅色的,他整個人都是火紅色的——連鬍鬚,連鬈髮!他還有一顆火一樣紅的腦袋。他又是那樣的憂愁,有時候也很溫柔,而有時候則像野獸一樣地咆哮和亂打。有一次他打了我的臉……而我就像小貓兒一樣地跳上他的胸口,用牙齒咬他的面額……從那時候起,在他面額上就留下了一個小渦。當我吻他這個小渦時,他是很高興的……」

  「那個漁夫到哪兒去了呢?」我問道。

  「漁夫嗎?他呀……在那兒……他加入了他們,加入到這夥古楚爾人中間去。最初他總是想勸說我,並且威脅我說要把我丟到水裡去,可是後來什麼事也沒有,他加入了他們中間去並且結交了另一個女人……他們這兩個人——這個漁夫和那個古楚爾人最後都被吊死在一起啦。我曾去看他們兩個人是怎樣被吊死的,這是在多布魯加的事。漁夫赴刑的時候,臉色全是蒼白的,並且還哭了,可是那個古楚爾人卻抽著煙斗,他一邊走著一邊抽著煙。兩隻手插在口袋裡面,一綹鬍鬚搭在肩頭上,另一綹鬍鬚垂掛在胸口上。當他看見我的時候,他拿開煙斗,叫道:『永別啦!』……我整年都為他難過。唉!……當這件事發生前,他們正想動身回喀爾巴阡山的故鄉去。當他們跑到一個羅馬尼亞人家裡去作客告別時,他們就在那兒被抓住了。當時只抓到兩個人,有幾個人被打死啦,而其餘的人都逃走了……可是後來這個羅馬尼亞人也終於得到了報應……莊子被燒了,磨坊和所有的糧食也被燒掉了。他變成了一個乞丐。」

  「這是你所幹的嗎?」我偶爾順口沉思自語。

  「古楚爾人有很多朋友,並不只是我一個人……誰是他們最好的朋友,誰就應該去追悼他們……」

  海岸邊的歌聲已經靜息下去了,現在只有海濤的喧囂聲在應和著老太婆的聲音,——這種沉思的叛逆的喧器,好像是應和著這個叛逆生活故事的第二部優美和音。黑夜變得愈來愈溫柔了,月亮的清光,在黑夜裡更加擴展開來,而黑夜中那些看不見的人們的忙碌生活的不可捉摸的聲音,也愈來愈靜息下去,被波浪不斷增長的響聲所淹沒了……因為這時風力增強了。

  「此外我還愛過一個土耳其人。我在斯庫塔裡城他的妻妾們的內室裡住過。整整地住了一個星期,——還好……但太寂寞啦……——全是女人,女人……他一共有八個女人……她們就整天地吃呀、睡呀和講著各種無聊的蠢話……否則就像一群母雞一樣,吵罵呀,咯咯地叫呀……這位土耳其人已經不年青啦。他的頭髮差不多快灰白了,他很神氣,而且很有錢。講話的時候,很像個君王……他的眼睛是烏黑的……一雙直視人的眼睛……似乎能看透你的心。他很喜歡祈禱。我是在布庫勒什蒂看見他的……他像皇帝一樣在市場上走著,他那樣神氣地威嚴地看著人。我向他微笑了一下,在當天晚上,我就在大街上被人抓住並被帶到他那兒去了。他是賣檀香和棕櫚的,這次到布庫勒什蒂來想買一些什麼東西。『你到我哪兒去嗎?』他說道。『我,對,我去』!『好的!』這樣我就去啦。這個土耳其人已經有了一個兒子——是個黑黑的孩子,非常靈活……已經16歲啦。我就和他一起從土耳其人那裡逃跑出來……我奔跑到保加利亞的隆巴蘭卡去……在那兒有一個保加利亞女人,用刀子刺傷了我的胸口。原因是什麼,是為了她的未婚夫還是為了她自己的丈夫——我已經記不得了。

  「我病了,在一所修道院裡呆了很久。這是一所女子修道院。有一個波蘭姑娘看護著我……那時候,她的兄弟也是一個修道士,從另一所修道院,我記得大概是在阿爾采爾——巴蘭卡來看望她……他像條蛆蟲老是在我的前面蠕動著……當我病好了的時候,我就和他一起走了……到他的波蘭去。」

  「等一下!……那個小土耳其孩子在什麼地方呢?」

  「那個孩子嗎?他死掉啦。那個孩子,是因為想家或者說是因為愛而死的……他就像一株還沒有長結實的小樹那樣地枯乾死的,這株小樹被太陽照得太厲害啦……就這樣憔悴乾枯了……我記得他躺著的時候,就已經像冰塊一樣地透明和發藍,但是在他的心裡面還是燃燒著愛情……他老是請求我彎下身子去吻他……我很愛他,我記得,我吻了他很多次……後來他已經完全不行了——差不多不能動彈了。他躺著,像求施捨的乞丐那樣哀求我,躺在他的身邊,溫暖他的身體。我躺下去了,和他並排睡著……他馬上全身就熱起來了。有一次我醒轉來,而他已經完全冰冷了……死啦……我伏在他身上哭著。誰能說呢?也許,這是我殺死他的。那時候我的年紀比他大兩倍,身體是那樣的健壯,豐滿……可是他呢?還是個孩子!……」

  她歎息了一聲,我也第一次看見她一連畫了三次十字,還用乾枯的嘴唇在絮語著什麼。

  「喏,那麼你就到波蘭去啦……」——我提醒她一句。「是的,……同那個小波蘭人。他是個可笑而又卑鄙的人。當他需要女人的時候,他就像雄貓似地同我親熱起來,從他舌頭上流出甜蜜的話語;當他不需要我的時候,就用像鞭笞的話語來抽打我。有一次我們沿著河邊走,他向我說了些傲慢的使人難堪的話。哦!哦!……我生氣了!我像柏油一樣地沸騰起來!我用手把他像小孩子似地抓住,——他是很小的,——把他朝上高舉起來,使勁緊捏他的腰部,這足可以使他渾身發青。接著我一使勁兒,就把他從岸上丟到河裡。他大叫著,他那樣可笑地大叫著。我在岸上看著他,而他在水裡面掙扎著。這時我就走開了,以後就沒有再見過面。在這一點上我是高興的,就是我此後從沒有再遇見過我曾經愛過的那些人。這是些不好的相遇,就像遇見了的都是些死人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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