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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那瓦洛夫(11)


  於是他們立刻鬧騰起來,向加那瓦洛夫證明他有權喝光一切,甚至把這種權利說成是義不容辭的義務——和他們喝個底朝天。

  「啊,馬克西姆……他還帶著包!」加那瓦洛夫看到我,說了句雙關語,「哎,書生和法利賽人,喝上一杯!我,夥計,我徹底離開正道了。沒治了!我要喝個夠……喝得身上只剩下頭髮。你也來,啊?」

  他還沒有醉,只是他的那雙藍眼睛裡閃著興奮的神色,迷人的大鬍子像綢扇般垂在胸前,不時地抖動著——因為他的下巴在神經質地哆嗦。襯衫領口敞著,雪白的額頭上閃動著小汗珠兒,那向我伸過來的、拿著杯啤酒的手抖動著。

  「別喝了,薩沙,咱們離開這兒。」我把手放在他肩頭說。

  「不喝了?……」他笑了起來,「要是早十年你來跟我講這話——沒準兒,我會不喝了。可現如今還是喝的為好……我有啥法子?我感覺到,老是感覺到,生活中的任何活動……可老是弄不懂也不曉得自己的路……我感覺到了——於是就喝上了,因為我無事可幹……幹一杯!」

  他的夥伴們帶著明顯的不滿盯著我,12只眼睛不友好地上下打量著我。

  這些可憐的人擔心我會把加那瓦洛夫帶走——這頓酒他們等了或許有整整一個星期。

  「夥計們!這位是我的朋友——一個識文斷字的人,真見鬼!馬克西姆,你能在這讀一讀斯堅卡的故事嗎?……啊,夥計們,世界上有這麼些個好書!有講彼拉的……馬克西姆,是嗎?……夥計們,這不是書,而是血和淚。可……這個彼拉——這不就是我嗎?馬克西姆!……還有瑟索伊卡!——也是我……真的!這就明白了!」

  他睜大了眼睛,帶著驚異的眼神看著我,下嘴唇奇怪地顫抖著。他的夥伴們並不十分樂意地在桌邊給我挪了個地兒。我在加那瓦洛夫身邊坐下,正在這時,他拿了一杯兌了一半伏特加的啤酒。

  看得出,他想盡可能快地把自己用這杯混合酒弄醉。他一口下肚,從盤子裡拿起一塊像土塊而實際是熟肉,朝它看了看,把它扔到肩後小酒店的牆上。

  夥伴們嘰哩咕嚕地低聲說著話,就如同一群餓狗。

  「我是個墮落的人……我母親幹嗎要把我生下來?真是搞不懂……黑暗!……憋氣!……如果你不想和我喝酒,馬克西姆,那就再見了。麵包房我不會去了。我有錢在老闆手裡,你去拿來給我,我要把錢喝光……不!拿去給你自己買書……要不要?不願要?不應該……還是拿著!你這頭蠢豬,要是這樣……離開我!滾——開!」

  他醉了,眼睛閃著野獸般的光。

  他的夥伴們完全準備好揪住我的脖子把我從他們圈子裡趕出來,而我不願乾等著被攆,就走了。

  約三小時後,我重又來到「斯堅卡」酒店。加那瓦洛夫的夥伴又多了兩位。他們都爛醉如泥,他——沒他們醉得厲害。他唱著歌兒,臂肘支在桌子上,透過天花板的小孔仰望著天。醉漢們擺出各種不同的姿勢聽他唱歌,有幾個在打嗝。

  加那瓦洛夫用男中音唱著,唱到高音處就用假音,就像所有在行的歌唱家那樣。他用一隻手撐著面頰,滿懷感情唱出悲傷的華采經過句,他的臉由於激動而蒼白,眼睛半睜半閉,喉頭朝前突起。八張醉醺醺的、沒有表情的通紅的面孔望著他,只是時而聽到咕嚕聲和打嗝聲。加那瓦洛夫的聲音顫抖著、哭泣著、呻吟著,——這個可愛的小夥子唱著他自己憂鬱的歌,看著都讓人同情落淚。

  不堪入鼻的氣味,汗涔涔,醉醺醺的面孔,兩盞冒著黑煙的煤油燈,被煤煙熏得烏黑的酒店板壁,酒店的泥土地和充滿了這泥坑的昏暗——這一切都是沉鬱的和病態的。好像這是一堆被活活埋在墓地裡的人在大擺宴席,其中一人在臨死之前最後一次唱歌,來和上天告別。我的夥伴的歌裡發出的是絕望的憂愁,平靜的絕望,沒有出路的傷感。

  「馬克西姆在這兒嗎?願上我這兒當大尉嗎?」他中止了他的歌聲,把手伸向我說,「我,夥計,完全準備好了……給自己召集了一幫人……就是這些人……以後還會有人……我們會找到的!這沒——沒啥!彼拉和瑟索伊卡也叫來……我們會每天給他們飯和牛肉吃……行不?你來不?隨身把書捎上……你可以念斯堅卡和別人的故事……朋友!哎,我要吐了,我要吐了……要——吐——了!……」

  他舉起拳頭使出吃奶的勁兒在桌上捶了一下。玻璃杯和酒瓶咣當作響,他的夥伴們醒過酒來,小酒店立刻充滿了駭人的喧囂。「喝吧,小夥子們!」加那瓦洛夫喊道,「喝!一醉方休——喝個夠!」

  我離開了他們,在街口站了一下,聽見加那瓦洛夫在口齒不清地大放厥詞,當他又重新開始唱歌時,我動身回麵包房,在我身後,那笨拙的歌聲仍在靜謐的夜裡久久地呻吟和哭泣。

  隔了兩天,加那瓦洛夫離開城市去了別的什麼地方。

  人必須生在有文化的社會,這樣才能有耐心在其中度過一生,而不願離開這個一切都為瑣碎、邪惡、偽善的習俗固定下來的艱難環境,不願離開這個充滿了病態的自尊心、思想上的宗派觀念和所有虛偽的環境,——

  一句話不願離開這個使感情冷漠、頭腦腐化的一切皆空的環境,而去別的什麼地方。我不是在這個社會裡出身和受教育的,正是由於這個讓我愉快的原因,我在大量地接受了這個社會的文化之後,經過一段時間就感覺到迫切需要離開它的圈子,掙脫這種過於複雜和文化得近乎病態的生活,以便稍為清心爽目。

  在鄉下,幾乎就同在知識分子中一樣,覺得噁心和苦悶。最好是到城裡的貧民區去,儘管那兒到處髒亂不堪,但一切都如此質樸和真切,或者到家鄉的田野和大道上散散步,這是最吸引人的,極能讓人身清氣爽,而且除了有一雙能吃苦耐勞的腳腿外絕不需任何財物。

  約五年前我就計劃了這樣的遊玩。暢遊神聖的羅斯,到了費奧多西亞。當時那兒正在興建防波堤,我到了那裡的建設工地,想掙點錢作路費。

  我想首先看一看工地的全貌,於是便爬上山,坐在那兒,俯視那浩渺、澎湃的大海和為它安排圈套的小小人兒。

  在我面前展現了一幅廣闊的勞動場景,海灣前所有石岸被挖開,到處是石坑,一堆堆的石頭和木材、手推車、圓木、鐵條、打樁機,還有一些用木製成的各種設備,人們在其中穿梭來往。他們用炸藥炸山,用丁字鎬碎石,為鐵路清掃場地,在巨型的灰池裡攪拌混凝土,用它做成一俄丈大小的石塊,填入海裡,築起一道堡壘,擋住兇猛澎湃的海浪的強烈衝擊。他們在那被他們雙手弄得支離破碎的深褐色的群山襯托下,顯得很小,像一些小蟲子似的。他們在一堆堆石塊和木材中,在如雲似霧的石粉的塵埃裡,在南方白天30度的酷暑中,手腳不停地蠕動著。仿佛他們正往山裡掘去,極力要鑽進山裡,以便擺脫熾熱的酷暑和周圍令他們傷心的慘遭破壞的景致。

  在悶熱的空氣中回蕩著嘟噥聲和隆隆聲,傳來了丁字鎬擊石的聲音,手推車的輪子在淒涼地唱著,鐵錘沉悶地擊落在木樁上,哭訴著「杜比努什卡」,斧頭砍著圓木,把它們削光,渾身塵土黑不溜秋的忙碌的人們用各種聲音叫喊著:「起——來——來喲!」

  被挖出了許多裂縫的山低聲地回應著:

  「來——來——來!」

  有一路人馬弓著腰推著裝滿了石塊的推車,沿著木板鋪成的彎彎扭扭的線路移動著。迎面朝他們走來的是另一隊推空車的,他們慢慢吞吞,走一陣就休息一兩分鐘……打樁機邊站著一堆擠在一起的身著各色各樣衣服的人兒,當中有一個用男高音扯長了嗓門唱著:

  伊——嗨——馬,夥計們,真熱呀!

  伊——嗨!沒人同情咱呀!

  哦——哦伊,笨人,

  吭——唷!

  人群發出有力的吼聲,他們拉緊繩索,鐵錘沿著打樁機的框架快速地向上升,然後又從那裡落下,發出低沉的轟隆聲,打樁機也顫動起來。在那些大海和山之間的場地上,灰色的小小人們在來回奔走,他們的叫喊聲響徹雲霄,空氣中充滿了人們身上的汗臭,塵土飛揚。身著金屬鈕扣的白制服調度們穿梭于他們中間,金屬鈕扣在陽光下閃閃發光,如同一些人冷漠的黃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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