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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那瓦洛夫(12)


  大海靜靜地伸延到煙霧迷濛的地平線,亮晶晶的波浪輕輕地拍打著活躍的海岸。大海在陽光的映照下閃閃發光,像是用格列佛式的善意的笑微笑著,格列佛意識到,如果他願意,只須他動一下——侏儒們的工作就會化為泡影。

  大海躺著,它的光亮讓人眼花繚亂,——這是個浩渺、強大、和善的海,它的強大的氣息吹拂到海岸上,使疲乏的人兒為之一振,這些人在用自己的勞動使海浪不再肆無忌憚,海浪現在也如此溫順地和聲嘹亮地撫慰著被掘得滿是泥坑的海岸。大海好像在可憐他們:在它存在的年代教它懂得,不是那些正在建設的人兒故意與之作對;它早就知道,這不過是些奴隸,他們的作用是和大自然進行面對面的較量,而且在這場搏鬥中準備著大自然對他們的報復。他們只是一個勁地建設著,永不停息地勞動著,他們的血和汗——便是大地上所有建築物的混凝土;這麼做他們卻一無所得,他們把自己全部的力量奉獻給了從事建設的永恆的願望——在大地上創造奇跡的願望,可末了並沒有給人們藏身之處,給他們的麵包也不多。他們——同樣是大自然一分子,因此大海並不是怒目而視,而是愛撫地目睹著他們那一無所獲的勞動。這些如此蠶食山地的灰色小蟲子——他們同樣也是大海的一滴水,它們帶著大海永遠欲擴大自己領域的願望,首先沖向海岸上無法攀緣的冷冰冰的岩石,又首先在岩石上碰得粉碎,這些水滴大多與大海有著親緣關係,它們完全像大海——同樣的強大,同樣的想要破壞,只要暴風雨從它們上面掠過。大海自古就熟悉在荒漠中建造金字塔的奴隸們以及薛西斯的奴隸們,薛西斯這個可笑的人兒,因為大海衝垮了他的玩具橋,他想出用打大海三百下的方法以示懲罰。天下奴隸一個樣,他們老是屈從,總是魯不果腹,完成的永遠是偉大的、奇跡般的事業,偶爾把強迫其勞動的那些人供為神明,更多的是詛咒他們,偶爾也奮起反抗自己的統治者……

  海浪悄悄地跑到岸上,岸上滿是正在建起石頭屏障阻止海浪永不停息的運動,海浪跑上岸,用嘹亮、親切的歌,歌唱過去,歌唱幾個世紀以來在這大地的岸上看到的一切…………在幹活的人們中有一些奇怪的、形容枯槁的、紫銅色的身影,他們系著紅頭巾,戴著土耳其帽,身著藍色的短衣和褲腿窄細而後襠寬大的燈籠褲。就我所知,這是安納托利亞的土耳其人。他們喉音很濃的口音裡夾雜著維亞迪奇人的拖長的口音,以及伏爾加河域堅定而急促的語句和霍霍爾的柔和的語調。

  在俄羅斯發生了饑荒,饑餓幾乎把所有慘遭不幸的省分的人們趕到了這裡。他們分成一小群一小群,儘量保持同鄉人和同鄉人在一起,只有那些浪跡天涯的流浪漢很快就被認出——從他們獨立不羈的相貌、穿著以及特殊的講話方式——從那些仍舊依附於土地的、僅僅是因饑荒所迫暫時和土地斷絕了關係而又不能忘了土地的人中被認出來。他們分佈在所有的群體中:在維亞迪奇人中,在霍霍爾人中,他們隨遇而安,但他們大多數卻都聚集在打樁機旁,因為這活兒要比推車和舉鐵鎬要來得輕鬆。

  我走近他們時,他們正擱下手裡的繩索,站在那兒,等著工頭把打樁機滑輪上的某個部件修好,很可能是它把繩索「咬住」了。工頭在木塔上翻了翻,不時地在那裡喊著:

  「拉住!」

  他們懶洋洋地拉著繩索。

  「停——停……再拉。停——停!啦!……」

  領唱的——是個久沒剃須的小夥子,一臉的斑斑點點,像士兵一樣立正站著。他聳聳肩,向周遭瞟了一眼,清了清嗓子,隨後唱道:

  「吊——錘把木樁打進地喲……」

  接下的一句就連最寬宏大量的檢察官也通不過,於是引起了全場一致的哈哈大笑,很顯然,這是領唱者的隨興之作,他在同伴的笑聲中,帶著像一個已習慣于在觀眾面前獲得如此成功的演員一樣的神態,撚了撚自己的鬍子。

  「拉——拉!」工頭在打樁機頂上咆哮著:「笑死呀!……」「米特裡奇,別扯破了嗓子!……」有一個幹活的警告他。

  這聲音我很耳熟,我在什麼地方見到過這個高個頭、寬肩膀,長著一張橢圓形臉和一雙藍色大眼睛的人。這——不是加那瓦洛夫嗎?可加那瓦洛夫不像這個小夥子,高聳的前額上從太陽穴到鼻樑間有一道疤痕;加那瓦洛夫的頭髮顏色要淺一些,也沒有這個小夥子那樣細小的鬈髮;加那瓦洛夫有一臉漂亮的寬鬍子,而這個小夥子卻刮了面,留著兩撇下垂的濃須,像霍霍爾人一樣。儘管如此,他身上有些東西卻是我極為熟悉的。我決定跟他搭訕,問問他「找活幹」得找誰,我便開始等著他們把這樁打完。「噢——噢——嗚赫!噢——噢——噢赫!」人群更用力地喘著,他們拉住繩索蹲下來,又馬上站直身子,好像準備要離開地面飛向空中。打樁機吱吱作響並且抖動著,許多裸露的、曬黑了的、毛乎乎的手,和繩索一起拉直了,在人群頭上舉起;手上的肌肉像瘤子樣突起,但那有40普特重的鐵捶上升的高度愈來愈小,它擊在木樁上的聲音也愈來愈弱。看著這活計,沒准會想,這是一群偶像崇拜者在祈禱,在絕望和狂熱中向自己的冥冥中的上帝舉起雙手,頂禮膜拜。流著汗的,又邋遢又緊張的面孔,貼在濕漉漉前額上的亂蓬蓬的頭髮,深褐色的脖子,由於緊張而發抖的雙肩——所有這些人都穿著勉強能蔽體的各色各樣的破衣爛褲,使他們自己四周熱氣騰騰,並擰成一股沉重的肌肉,在充滿南方炎熱和濃濃的汗臭氣的潮濕的氣氛中笨拙地忙乎著。

  「停!」有人惡聲惡氣地扯著嗓門喊道。

  工人們放下手中的繩索,繩索有氣無力地搭在打樁機邊,工人們重重地癱坐在地上,擦著汗,喘著粗氣,活動著背,按摩著肩,空氣中充滿了低沉的怨艾聲,像是一頭被激怒了的巨獸在吼叫。

  「老鄉!」我向我相中的小夥子說。

  他懶洋洋地轉向我,用眼睛打量了一下我的臉,隨後便眯縫起眼睛注視著我。

  「加那瓦洛夫!」

  「讓我看看……」他用一隻手把我的頭向後推了一下,好像想要抓住我的喉嚨似的,猛地爆發出愉快的、善良的微笑。「馬克西姆!是你呀……該死的!老朋友……啊?你也落到這步田地?跟流浪漢入夥了?這可太好了!太捧了!有多久啦?你打哪兒來?現在咱們可以一塊兒走遍天下了!從前……那是什麼樣的生活?有的只是煩惱,無聊;那不是生活,而是一天天地腐爛!我呀,夥計,從那時起就四處遊蕩。我到過些什麼地方呀!呼吸過什麼空氣呀……不,你喬裝打扮得真巧妙……都認不出了。從穿著看——是個士兵,從面孔看——是個大學生。嗯,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這樣生活好嗎?要知道斯堅卡我還記憶猶新……還有塔拉斯和彼拉……全記得!……」

  他用拳頭在我腰上捅了一下,又用他那寬手掌拍了拍我的肩。他一個勁地問問題,我連一個字都插不進,我只是望著他那張因相逢的喜悅而神采奕奕的充滿善意的臉微笑著。對於能和他相見,我同樣感到歡欣。和他相逢使我想到這是我生活的開始,這開始,無疑要比繼續原有的生活要好得多。

  末了,我總算有機會詢問我的朋友,他額頭上的疤痕和頭上的鬈髮是從哪兒來的。

  「這個,你看……還有一段故事呢。我和另外兩個夥伴想偷渡羅馬尼亞邊界,想去看看羅馬尼亞那邊的情況。嗯,我們這就從卡古爾動身——這是比薩拉比的一個小地方,緊挨著邊境。在夜間,當然我們是悄無聲息地走著。倏然傳來:站住!那是海關警戒線,我們竟爬到那兒去了。啊——快跑!就在這時有個丘八給了我當頭一擊。打得雖說不是十分重,可我還是在醫院熬了個把月。是回什麼事呀!原來那個當兵的是老鄉!是我們穆羅姆城人!……他不久同樣被送進醫院——走私犯把他給弄傷了,在他肚子上給了一刀子。我們都醒過神來,弄明瞭是怎麼回事。當兵的問我:『這麼說,是我砍了你一下嘍?』『應該是,如果你承認的話。』『可能是我,你可別生氣——因為這是我的職務。我們以為你們在走私。你瞧,人家也回敬了我一下——把肚子給我捅破了。真沒法子,生活——這可不是鬧著玩的。』這不,我們就成了朋友。他是一個好兵——叫雅什卡·馬金……而那鬈髮?鬈髮,鬈髮,夥計,那是一場傷寒病給鬧的,我得了一場傷寒。在基希涅夫我被投進監獄,要判我犯有偷渡罪,我就是在那兒得了傷寒……我被這病害倒了,躺了一陣子,勉強站了起來。多虧那個女護士悉心照料,要不我怕是會臥床不起了。我,夥計,簡直覺得怪——她為我忙這忙那,像照顧孩子一樣,而我對她又有什麼用呢?『瑪麗婭·彼得羅莫娜,』我說,『別來這一套,我實在太為難!』而她卻在暗地裡笑我。真是個善良的姑娘……有時她還給我念些勸人行善的書。嗯,而我問:『有什麼更有意思的東西?』她帶來了一本講英國水手的書,這個水手因船失事下沉,他逃生到一個沒有人煙的荒島上,在島上過起日子來。真有趣,多麼駭人!這本書讓我趣味盎然;我都想到他那兒去。你知道那是什麼樣的生活嗎?孤島、大海、藍天——你獨自生活,你什麼都不缺,你逍遙自在!那兒還有野人。嗯,要是我就會把野人淹死——他對我有個鬼用!我一個人生活也不會寂寞。你讀過這類書嗎?」

  「嗯,可你怎麼從監獄出來的?」

  「啊,被釋放了。審問了,認為沒罪,就釋放了。很簡單……這樣吧,今兒個我不上工了,去它娘的!得啦,幹夠了。我身上有三個盧布,今兒個幹了半天,還有40戈比的進項。瞧有多少錢!所以,跟我一起上我們那兒……我們不住工棚,就住在附近,在山上……那兒有個山洞,住人是沒治了。我們有兩個人住在那兒,那一個夥伴病了——虐病把他給害慘了……哦,你在這兒坐一小會兒,我去找工頭……馬上就來!……」

  他馬上站起身走了,恰在這時正是打樁工人拉起繩索開始幹活的時候。我留下坐在石頭上,看著我四周喧鬧的奔忙的景象和平靜的墨綠色的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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