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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那瓦洛夫(8)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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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遭到他人的反對,為自己辯護,可他一味地堅持自己的看法:沒有人在什麼地方有負於我們,人們都是咎由自取。要他放棄這種論點的根據是極為不易的,要接受他對人們的看法也很難。一方面,他認為他們在法律上有能力建立自由自在的生活,另一方面,——他們是如此軟弱,脆弱,一無所長,只會你怨我我怨你。 大多數時間,這類爭論總是從中午開始,幾乎要到半夜才能作罷,然後我和加那瓦洛夫一道從「玻璃廠的人們」那兒踩著齊膝深的泥濘,摸黑回來。 有一回我們險些兒陷入這類泥坑中,還有一回我們碰上了圍捕,並在警察區同20個「玻璃廠」的各種朋友過了一夜,在警察局看來他們都是些形跡可疑的人。有時候我們不願大放厥詞,便到遠處河對岸的草地上,那裡有一些小湖,湖裡滿是春汛時遊來的小魚兒。在其中一個小湖的岸上灌木叢裡我們燃起篝火,我們點起篝火,無非就是想把環境弄得美一點,我們不是念書就是探討生活,有時加那瓦洛夫若有所思地建議道: 「馬克西姆!讓我們看看天空吧!」 我們仰臥著,望著我們頭頂上深邃的藍天,開始我們聽到四處是樹葉的沙沙聲和湖水的拍擊聲,感覺到自己身下的大地……隨後,漸漸地,藍天仿佛在把我們吸引到它那兒,我們失去了存在的感覺,像是脫離了土地,在無邊無際的空中遨遊,處於一種迷迷糊糊、無憂無慮的境地,我們為了不破壞它,儘量不言語、不活動。 我們就這樣一躺就是好幾個小時,隨後就回家幹活,身心感到煥然一新。 加那瓦洛夫喜歡大自然,愛得那樣深,無以言表。在田野或者在河邊,他總是洋溢著某種安詳和溫柔的情緒,使他益發像個孩子。有時他凝望天邊,深深地歎息說: 「啊!……真好啊!」 在這讚美聲中,飽含著比許多詩人的詩句更多的含義和情感,詩人們讚美大自然,與其說是因其對大自然的無法言表的柔和的美發自內心的膜拜,倒不如說是出於保持自己作為對美有著細膩感觸的聲譽…… 正如一切事物,詩被當成一種職業,詩也因之喪失了其神聖的質樸。 日復一日,過了兩個月。我和加那瓦洛夫談了許多,也念了很多書。我時常把《斯堅卡暴動》念給他聽,他已經都能靈活自如地用自己的語言一句一句從頭至尾表述這本書了。 這本書對他有時候如同一個富有魔力的神話對於一個敏銳的孩子一般。他稱呼那些和他打交道的對象,用的就是書中人物的名字,而且還有一次當一個裝麵包的盤子從架子上掉下打壞了,他氣惱地、惡狠狠地叫道: 「哎,你這個普洛佐羅夫斯基將軍!」 烤得不好的麵包他稱之為弗洛爾卡,酵母他叫作「斯堅卡的小枕頭」,而斯堅卡其人卻成了所有不同凡響的、巨大的、不幸的、不成功的同義詞。 在我第一天認識加那瓦洛夫那天,他叫我讀她的信和回她信的那個卡皮托裡娜,這段時間幾乎沒聽他講起過。 加那瓦洛夫寄錢給她是寄給某個叫菲利普的人,並求他到警察局去替姑娘作保,菲利普也好,姑娘也好,都杳無音訊。 突然,有一天晚上,正當我和加那瓦洛夫準備烤麵包時,麵包房的門開了,並從漆黑的潮濕的門廊裡傳來一個低低的女人的聲音,這聲音膽怯同時又充滿熱情: 「對不起……」 「找誰?」我問道,此時加那瓦洛夫把鏟子擱在腳邊,不好意思地扯著自己的鬍子。 「麵包師加那瓦洛夫在這兒幹活嗎?」 眼下她站在門口,吊燈的光亮正落在她的頭上——頭上戴著一條白毛線織的頭巾。頭巾下是一張圓圓的、迷人的、鼻子略為翹起的小臉蛋,面頰鼓起,豐滿的紅唇微笑時面頰上透出兩個小酒窩。 「在這兒!」我回答她道。 「在這兒,在這兒!」忽然加那瓦洛夫高興得大聲說,他扔下鏟子,大步走向女客。 「薩申卡!」她迎著他深深地出了口氣。 他們互相擁抱,為此加那瓦洛夫還深深地彎下身子。 「怎麼樣?還好嗎?來了很久嗎?瞧你!自由了?太捧了!你瞧瞧?我都說過的!……現在你又有路啦!勇敢地走!」加那瓦洛夫急不可耐地向她訴說著,仍舊站在門口,雙手摟著她的脖子和腰不放。 「馬克西姆……你,老弟,今兒個你獨自弄吧,我這就去辦點娘兒們的事兒……卡芭,你在哪兒歇腳?」 「我直接來這兒找你的……」 「這兒?這兒可不成……這兒烤麵包而且……怎麼說也不行!我們這兒的主人是個很嚴格的人。得另去找個地兒過夜……好比說,去開間房。走呀!」 接著他們就走了。我留下來應付這些個麵包,可別指望加那瓦洛夫會在天亮前回來,可令我大吃一驚的是,才過了約摸三個小時他就回來了。更讓我驚奇的是,原以為在他臉上會看到快樂之光,我看了他一眼,臉上有的僅僅是不快,煩悶和疲憊。 「你怎麼啦?」我問道,我十分在乎我朋友的這種不正常的心緒。 「沒啥……」他心灰意懶地回答,隨後便一聲不吭,狠狠地啐了口口水。 「到底怎麼啦?」我堅持刨根問蒂。 「咋對你說好呢?」他有氣無力地答道,伸直身子躺在木櫃上,「終歸……終歸……終歸是娘兒們!」 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他那兒搞清前因後果,末了,他對我講了大約是這麼些話: 「我說呀——就是個娘兒們!要是我不是個傻子,也就沒有這檔子事了。明白了?你老是說:娘兒們也是人!人人都知,她們只會用後腳走路,不吃草,能言會笑——也就是說,不是牲口。可終歸跟咱們老少爺們不是一條道上的……為什麼?那……我就說不好!我覺得不合適,但又鬧不明白——是為什麼……瞧她,卡皮托麗娜想怎麼著,她說:『我想像妻子一樣和你過日子。』還說:『我願當你的一條狗……」簡直是瞎扯淡!『哎,你這可愛的女孩,』我說,『你這傻丫頭;哎,你想想,怎麼能跟我一塊過日子?我首先是——貪杯,其次,我上無片瓦,再有,我是個浪子,四海為家……』——像這些事兒,還有很多……可她說:『好酒——我不在乎!』又說,『所有做手藝的男人都是大酒桶,他們不也都有婆娘?』還說:『要是有了老婆,房子也會有的,』她說:『你哪兒也不會去了……』我說:『卡芭,這我怎麼都不同意,因為我清楚——這樣的生活我沒法過,也學不會。』可她說:『我可會去投河的!』可我對她說:『傻蛋!』她便破口大駡,瞧她罵的!她說:『哎,你這吵事鬼,不要臉的傢伙,騙子,長腿鬼!……』罵了又罵……對我簡直暴跳如雷,我差點兒都要拔腿而逃了。而後她又哭了起來。邊哭邊叨嘮我:『如果你不要我,』她說:『你幹嗎要把我從那種地方弄出來?』她說:『現在我可上哪兒去?』她說:『你這紅發傻瓜……』哎,眼下拿她可怎麼辦?」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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