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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那瓦洛夫(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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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念得可太好了!」他低聲說道,「用各種不同的聲音……所有這些人都像是活生生的一樣……阿普羅西卡!彼拉……這些人真是蠢到了家!我聽了就想笑……那後來呢?他們都去了哪兒?我的老天爺!要知道這可都是真的。都是些真正的人……真正的莊稼漢……聲音和模樣完全是活鮮鮮的……聽我說,馬克西姆!咱們把麵包擱到爐裡——你再接著往下念!」 我們把麵包放到了爐裡,準備好了另一爐,然後又念了一小時四十分鐘。後來又歇了一會兒——一爐麵包完全烤熟,取出來,又把另外一些麵包放進去,又揉了一團面,還發了面……所有這些事幾乎是在不聲不響中急速做完的。 加那瓦洛夫,皺著眉頭,偶爾溫和地自我發出簡短的命令,而且他在不斷地加快速度…… 天亮前我們才念完書,我覺得舌頭都發麻了。 加那瓦洛夫坐在一袋麵粉上,用奇怪的眼神瞅著我的臉,一聲不吭,雙手抱著膝蓋…… 「好聽嗎?」 他眯著眼睛,搖了搖頭,不知道為什麼又仍舊低聲問: 「這是誰寫的?」 他眼睛裡流露出一種難於言表的驚訝,臉上突然顯出一種強烈的情感。 我告訴他這本書的作者是誰。 「啊,可真是個了不得的人!寫得呱呱叫!啊?簡直厲害極了。寫到人心窩子裡了——這才叫生動咧!他怎麼啦,這位作家,寫這書他得到什麼沒有?「什麼?」 「嗯,比方說,給了他獎或什麼的?」 「為啥要給他獎?」我問道。 「什麼為什麼?一本書……就如同一份警察局的狀子。現在大家都在看……說長論短:彼拉,瑟索伊卡……這是些什麼人?人們都會同情他們……人們都愚昧無知。他們過的什麼日子呀?嗯,但……」 加那瓦諾夫怪不好意思地看著我,並膽怯地說: 「得制定出某種規定。人們應該得到支持。」 為了回答他的問題,我給他講了一大通道理……可是,唉!可這些並未能造成我所預料的影響。 加那瓦洛夫思忖起來,耷拉著腦袋,晃動整個身子,開始唉聲歎氣,沒有用說話來打斷我。後來,我疲憊不堪,就閉嘴不言語了。 加那瓦洛夫抬起頭,滿懷憂鬱地看著我。 「就是說,什麼也沒有給他?」他問。 「給誰呀?」我問道,把列舍特尼科夫忘到了九霄雲外。 「就是給作者呀?」 我沒有回答他,對這位聽者感到生氣,很明顯,他並不覺得自己有能力解決世界性的問題。 加那瓦洛夫並沒有等我的回答,他拿起書放在手裡,小心翼翼地翻動著,打開然後又合上,又放回原來的地方,深深地歎了口氣。 「所有這一切有多聰明呀,我的老天爺!」他輕聲地說, 「一個人寫成了一本書……一張紙並且在上面弄上點圓點——就算完事了。寫完了就……他歸天了呀?」 「是啊。」我說。 「人去了,書則留了下來,千人看,萬人讀。人們用眼睛看,而且嘴裡還說出各種各樣的話兒。你聽了,也就明白:世上曾有過這樣的人兒——彼拉、瑟索伊卡、阿普羅西卡……而且同情他們,雖然你從未見過他們——這不礙事!或許街上就有幾十個這樣的活人走來走去,你看見他們,卻對他們一無所知……他們也和你毫不相干……他們走他們的……可在書裡面他們卻讓我同情得甚至都要心痛欲絕。這是為什麼呢?……可作者連個獎都沒拿就一命嗚呼了?他不是兩袖清風什麼也沒得到?」 我不高興了,並給他講了有關給作家獎勵的事……加那瓦洛夫聽我說著,驚訝地圓睜著雙眼,憐憫地吧嗒著嘴。 「說得沒錯。」他重重地歎了口氣,咬住左邊的鬍子,憂傷地低垂著頭說。 後來我開始說到在俄羅斯文學中酒館所起的不幸作用,說到那些極富天賦和誠摯的天才是如何因伏特加酒而遭致毀滅——伏特加酒是他們艱辛生活中僅有的一點樂趣。 「難道這種人也喝酒?」加那瓦洛夫低聲問我。他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裡流露出對我的懷疑,對那些人的詫異和同情。 「喝酒!他們怎麼……寫完書後就開始喝酒?」 我覺得,這個問題提得不妥,故而沒有回答他。 「當然,後來就,」加那瓦洛夫找到了問題的答案,「有些人活著,看著別人生活,體嘗著他人生活中的病苦。他們的眼睛肯定和我們的不同……心也不同……把生活看了個夠,就苦惱起來……於是把苦惱寫到書裡……這樣做也沒什麼用,因為心已被感動,心中的苦惱兒就是拿火燒也燒不盡……只剩下一個法子——借酒消愁。嗯,這不就喝上了……我說得咋樣?」 我同意他的這種說法,他好像精神為之一振。 「嗯,說實話,」他繼續在剖析著作家的心理,「就為這他們就該得獎。對不對?因為他們比別人懂得更多,還給人家指出了各種不正常的現象。比方說,我現在是什麼?流浪漢,窮鬼,酒鬼,精神不正常的人。生活對我來說毫無意義。除了看看這個世界,我幹嗎要活在世上,世上又有誰會需要我?沒有立足之地,沒有婆娘,沒有娃兒,甚至對這些連興趣也沒有。活著,痛苦著……為啥?弄不明白。我的心裡沒有什麼想法,你明白呀?這怎麼說呢?我心裡沒有火花……沒有力量,是不是?我缺少一種東西,就是這麼回事?你懂了嗎?我活著,並尋找這種東西,想念這種東西,它究竟是個什麼人——我並不知道……」 他用一隻手撐著腦袋,注視著我,從他的面部表情可以看得出他在極力思考,並想表達出來。 「哎,還有呢?」我追問道。 「還有?……我可沒法對你說……但我想要是某個作家觀察了我,或許能給我說明白我的生活,你說呢?你這麼認為嗎?」 我琢磨著,我自己就能夠向他解釋他的生活,便立即幹起這件在我看來並不難且又明朗的事。我開始談及條件和環境,不平等,談到人——生活的犧牲者和生活的主宰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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