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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那瓦洛夫(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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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以前也聽到過這類事情,差不多每個流浪漢以前都有過「商人之妻」或是「一個貴族出身的太太』,而且所有的流浪漢在談到這種商人之婦和太太時說法各不相同,但她們都是以十分高尚的人物出現的,她們能奇妙地將自己迥然不同的肉體上的和心理上的特徵揉合在一起。如果今天她是碧眼睛的,兇狠的和快樂的,那麼就可以預想得到,一個禮拜之後您就會聽說她是黑眼睛的,善良的和眼淚汪汪的。而且流浪漢在扯到她時總帶著一種懷疑的語氣,講許許多多有損於她的細微末節。 但是從加那瓦洛夫所講的事裡聽得出某種真實可信的東西,個中有我不熱悉的特徵,諸如給他念書,把加那瓦洛夫這麼彪形大漢稱作小孩子…… 我想像著一個靈巧的女人,睡在他的手臂上,把頭依偎在他寬闊的胸上——這有多麼動人呀,而且這樣也能更讓我堅信他所講之事的真實性,還有,他在回憶「商人之婦」時的那種淒婉和柔和的聲調也非常耐聽。真正的流浪漢不管是談及女人還是其它事情時,從來都不用這種聲調——他總愛炫耀,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事是他不敢罵的。 「你幹嗎不吭聲,是不是覺著我在吹牛?」加那瓦洛夫問道,他嗓音裡流露出某種不安。他坐在麵粉袋上,一隻手端著一缸茶,另一隻手則在慢悠悠撫摸著他的大鬍子。他的那雙藍眼睛在探詢似地,疑惑地注視著我,額頭上橫著的條條小皺紋格外顯眼……「不,你該相信……我幹嘛要吹牛?假設我們的流浪漢弟兄全是講故事的高手……不行呀,朋友,如果一個人在一生中沒有任何美好的東西,假使他自己給自己編一個故事,並把它當作確有其事而講給別人聽,要知道這也不損害誰的一根毫毛呀。他講給別人聽,並且自己也相信確有其事,這樣他就信以為真了。嗯,他也就快活點。很多人就靠這個活著。有什麼法子呀……我給你講的可是真人真事,是有過這麼一檔子事。莫非這事有什麼特別之處?一個女人活著,覺得沒意思。假設,我是一個馬車夫,這在女人看來都是一個人,因為馬車夫也好,老爺也好,軍官也好,這些人還不都是漢子……在她們眼裡男人都不是什麼好東西,圖的都是同一個玩藝兒,並且每個人總算計著如何只進不出,多撈點兒。平民百姓還講點良心。我就是個平民百姓……娘兒們在這點上可太瞭解我了——看得出我不會欺負她們,不會笑話她們。女人一旦有了罪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只怕被人取笑,被人挖苦。她們可比咱們臉皮薄得多。我們達到了目的便揀著熱鬧的地方去講,使著勁兒吹自己如何有招兒:『瞧瞧嘿,』他說,『一個俊妞到手了嘿!……』可女人就沒地兒去,沒有誰會把她的罪孽當作是什麼勇氣。老弟,就是她們之中最沒治的人,也比咱們要知羞害臊得多。」 我聽了他講的這番話,便估摸著:「他講的這些個對他來說有損體面,難道這些真可信?」可他卻若有所思地用他那雙孩童般明亮的眼睛注視著我,所有這一切越發使我對他的話更加感到驚訝。 爐子裡的柴火燃盡了,一堆木炭的耀眼的紅光投射到麵包房的牆上,映出了一輪粉紅色的光環…… 一小塊點綴著兩顆星星的蔚藍的天空在向窗裡張望。其中一顆——大一點的——閃爍著綠寶石般的光澤,相距不遠的另外一顆——則朦朦朧朧。 過了一個星期,我和加那瓦洛夫成了好友。 「你是個樸實的小夥子!這可太好了!」他對我說,咧著嘴笑,用那雙大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他幹起活兒來很有一套。瞧他怎麼樣處理土普特的麵團,他把它擀薄或是弓身伏在木箱上,把強有力的手齊胳膊肘插進富有彈性的麵團,麵團在他如鐵爪般的指間吱吱作響。開頭,當看到他把我費了好大的力才趕上從盤子裡一撥一撥放到他鏟上的濕麵包一下就扔到爐子裡,我還擔心他可別把它堆成團了;當他烤好三爐,120個大圓麵包——個個鬆軟軟,紅彤彤,鼓溜溜——沒有一個是「擠成團」的,我這才知道,我的這位同行是個能工巧匠,有他自己的一套。他喜歡幹活,幹起活來不顧一切,碰上爐子烤得不好或者麵團發慢了,他就沒精打采,要是老闆買來受了潮的麵粉,他就會氣不打一處來,逮著老闆就罵,如果出爐的面包圓鼓鼓的,「發得夠勁」,顏色紅得適度,面包皮又薄又脆,他就會像個孩子似的又快樂又滿足。有時候,他從鏟子上拿下一個做得最好的麵包放在手上,燙得他從這只手換到那只手,快活地笑著對我說: 「哎,咱們做的這個漂亮寶貝沒得說啦……」 看到這個身高體壯的孩子全神貫注地投入他的工作,我也覺得高興,——人人都該像他這般一門心思撲在工作上…… 有一次我問他: 「薩沙,聽人說你歌唱得不錯?」 「是啊,我只不過偶爾唱一唱……哼上一小段。碰到心煩的時候,我就唱唱……要是我一張嘴唱歌,那就說明我心煩了。你可別再說起這個,別撩撥我。你自己不會唱歌?哼,你啊——你這壞傢伙!你最好還是耐著性子等我……以後咱倆一塊兒唱。成嗎?」 我當然贊同,我想唱歌的時候,就吹吹口哨。可是有時候在揉面和滾動麵包的時候,一來勁就忍不住開口哼哼幾句。加那瓦洛夫聽到我哼後,嘴巴也微微動著,過不多一會兒他便會給我提個醒兒,別忘了自個兒答應過的事。而且有時候還會扯著嗓門對我嚷嚷: 「閉上你的嘴!別哼了!」 有一日我從我的箱子裡拿出一本書,挨著窗戶坐著,開始看起來。 加那瓦洛夫挺直著身子躺在放麵團的木箱上在打盹,但是我在他耳邊翻動書頁的沙沙聲使他睜開了眼睛。 「什麼書呀?」 「這是一本叫作《波德利波波沃的人們》的書。」 「念出聲來,好嗎?……」他說道。 於是我就坐在陽臺上念了起來,而他剛坐在木櫃上,把頭枕在我的膝頭上聽著……有時我隔著書看著他的臉,我的目光和他的眼睛相遇——至今我還記憶猶新——這是一雙圓睜的、注意力集中的、全神貫注的眼睛——他的嘴也微張著,露出兩排齊整潔白的牙齒。向上揚起的盾毛,高高的額頭上彎曲的小皺紋,抱著膝頭的雙手,那整個凝然不動,聚精會神的樣子使我震動,我也儘量把彼拉和瑟索伊卡的悲慘故事講得更加通俗易懂和栩栩如生。 最後,我覺得倦了,於是合上了書。 「就這些?」加那瓦洛夫悄聲地問。 「還沒到一半咧……」 「把它全念完,成嗎?」 「好吧。」 「噯!」他坐在木箱上,抱住腦袋並且搖晃著。他像是想說什麼,嘴巴張開又合攏,像風箱一樣歎著氣,也不知道為啥雙眼眯縫著。我沒料到會有這麼一種效果,也不明其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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