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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論(2)


  但是,這種既理性又情感化的、帶諷刺意味的辯解,這種對盧梭的模仿,僅僅是薩德思想的第一階段。這是用歸謬法來證明當時哲學的虛幻,而其中充滿了關於人和自然的冗詞贅語。但是,除此之外,還需要做出真正的決斷。這種決聽也是一種決裂,人與其自然存在之間的聯繫將因此消失已〕。著名的「罪惡之友社」和瑞典憲法草案,除了有損於它們所參考的(盧梭寫的)《社會契約論》以及(他起草的)波蘭憲法草案和科西嘉憲法草案的名譽外,僅僅確立了一種否定一切天賦自由和天賦平等的、絕對至高無上的主體性:一個成員可以任意處置另一個成員,可以無限制地行使暴力,可以無限制地使用殺戮權利。

  整個社會的唯一聯繫就是對一種聯繫的摒棄。這個社會似乎是對自然本性的一種排除。個人結合的唯一目的,不是保護人的自然生存,而是保護自由地行使控制和反對自然本性的主權權威以而盧梭所規定的關係則恰恰相反;任何主權再也不得改變人的自然生存地位;後者僅僅是主權者的一個目標,主權者據此來權衡自己的全部權力。根據這種邏輯推導出來的結論,欲望只會在表面上導致對自然本性的重新發現。實際上,對於薩德來說,人根本不可能通過自然本性用自責來確認自身的這種辯證法回歸到出生時的狀態,不可能指望人類最初對社會秩序的拒斥會悄悄地導致重建幸福的秩序。

  如果說,黑格爾依然像18世紀哲學家那樣認為,欲望的獨自瘋狂能把人投入一個在社會環境中立刻重新恢復的自然世界中,那麼在薩德看來,它僅僅是把人投入一個完全混的、支配著自然本性的虛空中,投入循環往復的飲鴆止渴的狀態中。因此,瘋癲的黑夜是無盡頭的。曾經可能被視為人的狂暴本性的東西,不過是無止境的非本性。

  這就是薩德的作品極其單調的原因。隨著他的思想發展,作品中的環境逐漸消失了,意外事件、插曲和場景之間戲劇性的或扣人心弦的聯繫都消失了。在《朱斯蒂娜》中還有一個變化曲折的、令人耳目一新的、包含著人世滄桑體驗的事件。而到了《朱莉埃特》就完全變成了一種遊戲,沒有挫折,一帆風順,以致其新穎之處也只能是大同小異。正如在戈雅的作品中看到的那樣,這些精細刻畫的《異類》不再有什麼背景。沒有背景就既可以是徹底的黑夜,也可以是絕對的白天(薩德作品中沒有陰影)

  在這種情況下,讀者逐漸看到結局:朱斯蒂娜的死亡。她的純真無邪甚至使折磨她的欲望也一籌莫展。我們不能說,罪惡沒有戰勝她的美德。相反,我們應該說,她的天然美德使她能夠挫敗任何針對她的罪惡手段。因此,當罪惡只能將她驅除出自己的權力領域(朱莉埃特將她驅除出努瓦爾瑟城堡)時,長期遭受統治、奚落和褻瀆的自然本性,才完全屈服於與自己相衝突的東西:此時,自然本性也進入瘋癲狀態,而正是在這種狀態下,僅僅在一瞬間而且只有一瞬間,它恢復了自己無所不能的威力。

  暴風雨鋪天蓋地而來,雷電擊倒並毀滅了朱斯蒂娜。大自然變成了犯罪主體。這種似乎逃脫了朱莉埃特的瘋癲統治的死亡,比任何東西都更根深蒂固地屬￿大自然。電閃雷鳴的暴風雨之夜是一種跡象,充分地表明大自然在撕裂、折磨著自己。它已達到了內在矛盾的極點。它用這金色的閃電揭示了一種最高權力。這種權力既是它 自己又是它之外的某種東西:即屬￿一個瘋癲心靈的權力。這個心靈在孤獨中已抵達這個傷害它的世界的極限,當它為了駕馭自己而使自己有權與這個世界合而為一時,它就轉過來反對自己並消滅自己了。大自然為了擊倒朱斯蒂娜而迸發出的閃電與朱莉埃特的長期存在是異曲同工。朱莉埃特也將在孤獨中消失,不會留下任何痕跡或任何能夠屬￿大自然的東西。在理性的虛無中,大自然的語言已永遠消亡。這種虛無已成為一種自然本身的和反抗自然的暴力,以至於自然最後會野蠻地消滅自己。

  與戈雅一樣,在薩德看來,非理性繼續在黑夜中守候,但是在這種警戒中它獲得了新的力量。它一度是非存在,而現在則成為毀滅性力量。通過薩德和戈雅,西方世界有可能用暴力來超越自己的理性了,有可能恢復超出辯證法允諾的範圍的悲劇體驗了。

  在薩德和戈雅之後,而且從他們開始,非理性一直屬￿現代世界任何藝術作品中的決定性因素,也就是說,任何藝術作品都包含著這種使人透不過氣的除惡因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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