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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論(1)


  在創作《病人院》這幅畫時,戈雅面對著空寂囚空中匍匐的肉體,四壁包圍中的裸體,肯定體驗到某種與時代氛圍有關的東西:那些精神錯亂的國王頭戴象徵性的金絲王冠,使謙卑的、易受皮肉之苦的身體顯得更為觸目,從而與面部的譴委表情形成反差。這種反差與其說是因裝束粗陋造成的,不如說是未達汙的肉體所煥發的人性映照出來的。戴三角帽的那個人並沒有瘋,因為他把一頂舊帽子遮在自己的裸體上。

  但是,在這個用舊帽遮羞的瘋人身上,通過其健壯的身體所顯示的野性未羈的無言的青春力量,透露出一種生而自由的、已經獲得解放的人性存在。《瘋人院》的視點與其說是瘋癲和在《狂想》中也能看到的古怪面孔,不如說是這些新穎的身體以其全部生命力所顯示的那種千篇一律的東西。如果說這些身體的姿勢暗示了他們的夢想,那是因為這些姿勢特別張揚了他們的那種不被承認的自由。這幅畫的語言與皮內爾的世界十分貼近。

  戈難在《異類》和《聾人之家》中所關注的是另一類瘋癲,不是被投入監獄的瘋人的瘋癲,而是被投入黑暗的人的瘋癲。難道戈雅沒有喚起我們對那種存在著妖術、神奇的飛行和棲身於枯樹上的女巫的古老世界的回憶嗎?在《修道士》耳邊竊竊私語的妖怪難道不會使人聯想到那些迷惑博斯的《聖安東尼的小矮人 》?但是,這些形象對戈雅來說具有不同的意義。它們的聲望超過了他後來的全部作品。這種聲望源出於另一種力量。對於博斯和布魯蓋爾來說,這些形象是世界本身產生的。它們是通過一種奇異的詩意,從石頭和樹木中萌生出來,從動物的嚎叫中湧現出來。它們的縱情歌舞不能缺少大自然的參與。

  但是,戈雅描繪的形象則是從虛無中產生的。它們沒有任何背景:一方面它們只是在極其單調的黑暗中顯現出自己的輪廓,另一方面任何東西都不能標明它們的起源、界限和性質。《異類》沒有環境,沒有圍牆,沒有背景。這一點也與《在想》有較大的區別。在《飛行》中,巨大的人形蝙蝠所出沒的夜空上沒有一顆星星。女巫騎著樹枝交談。但是,樹枝是從什麼樹上長出來的?它會飛嗎?去參加什麼聚會?到什麼樣的森林空地?這些形象沒有與任何一個世界——無論是人間世界還是非人間世界——發生關係。這確實是那種《理性的沉睡》的一個問題——戈雅於1797年創作的這幅畫已成為這個「口頭禪」的第一幅肖像。這是一個關於黑夜的問題,無疑是關於古典主義非理性的黑夜、使奧瑞斯忒斯沉淪的三重黑夜的問題。

  但是,在那種黑夜中,人與自己內心最隱秘、最孤獨的東西交流。博斯的聖安東尼所在的沙漠生靈遍佈;即使是愚人想像力的產物,回蕩著《愚人的呼喊》的畫面也顯示出一種完整的人類語言。而在戈雅的《修道士》中,儘管那只猛獸趴在他背後,爪子搭在他肩上,張著嘴在他耳邊喘氣,但修道士依然是一個孤零人,沒有透露出任何隱秘。呈現在人們面前的只是那種最內在的、也是最狂野不羈的力量。這種力量在《大異象》中肢解了人的軀體,在《肆虐的瘋癲》中為所欲為,令人觸目驚心。

  除此之外,那些面孔本身也形銷骨立。這種瘋癲已不再是《狂想》中的那種瘋癲,後者戴著面具,卻比真實面孔更為真實。而這種瘋癲是面具背後的瘋癲,它吞食面孔,腐蝕容貌。臉上不再有眼睛和嘴巴,只有不知從何處閃出的目光,凝視著虛空(如《女巫的聚會》),或者只有從黑洞中發出的尖叫(如《聖伊西多爾的朝聖》)。瘋癲已變得使人有可能廢除人和世界,甚至廢除那些威脅這個世界和使人扭曲的意象。它遠遠超出了夢幻,超出了獸性的夢魔,而成為最後一個指望,即一切事物的終結和開始。這不是因為它像德國抒情詩那樣表達了一種希望,而是因為它包含著混亂和末日啟示的雙重含義。戈雅的《白癡》尖叫著,扭曲著肩膀,力圖逃出征粘著他的虛無。這是第一個人首次奔向自由的行動,還是最後一個垂死的人的最後一次抽動?

  這種瘋癲既把時間連接起來,又把時代分隔開。它把這個世界編織成只有一個黑夜的鏈環。當時人們對這種瘋癲還是感到十分陌生的。但是,不正是它把古典主義非理性的那些幾乎聽不見的訴說虛無和黑夜的聲音傳遞給那些能接受它們的人,如尼采和阿爾托,而且現在它把這些聲音放大為尖叫和狂喊?但是,不正是它使它們第一次獲得了一種表現形式,一種「公民權」,一種對西方文化的控制,從而引起了各種爭議和全面爭執?不正是它恢復了它們的原始野性?

  薩德的從容不迫的語言同樣既彙集了非理性的臨終遺言,又賦予了它們一種在未來時代的更深遠意義.在戈雅的不連貫的繪畫作品和薩德的從第一卷《朱斯蒂娜》到第十卷《朱莉埃特》毫不間斷的語言溪流之間,顯然幾乎毫無共同之處。但是二者之間有一種共同的傾向,即回顧當時抒情風格的歷程,窮盡其源泉,重新發現非理性虛無的秘密。

  在薩德書中的主人公自我禁閉的城堡中,在他無休止地製造他人痛苦的修道院、森林和地牢中,初看上去,似乎自然本性能夠完全自由地起作用。在這些地方,人又重新發現了被他遺忘的而又昭然若揭的真理:欲望是自然賦予人的,而且自然用世上循環往復的生生死死的偉大教訓教導著欲望,因此,欲望怎麼會與自然相抵觸呢?欲望的瘋癲,瘋狂的謀殺,最無理智的激情,這些都屬￿智慧和理性,因為它們是自然秩序的一部分。人身上一切被道德、宗教以及拙劣的社會所窒息的東西都在這個兇殺城堡中復活了。

  在這些地方,人最終與自己的自然本性協調起來。或者說,通過這種奇特的禁閉特有的道德,人應該能夠一絲不苟地忠實于自然本性。這是一項嚴格的要求,一種無止境的任務:「除非你瞭解一切,否則你將一無所知。如果你太怯懦,不敢固守自然本性,那麼它就會永遠離開你。」反之,如果人傷害或改變了自然本性,那麼人就必須通過一種責無旁貸的、精心計算的復仇來彌補這種損害:「大自然使我們所有的人生而平等。如果說命運喜歡擾亂這個普遍法則的安排,那麼我們的職責便是制止它的胡作非為,時刻準備著糾正強者的信越行為。」事後的復仇與放肆的欲望一樣,都屬￿自然本性。人類瘋癲的產物不是屬￿自然本性的表露,便是屬￿自然本性的恢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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