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結論(3)


  塔索的瘋癲、斯威夫特的憂鬱,盧梭的諸安都表現在他們的作品中,正如這些作品都表現了它們的作者。不論是在作品中還是在這些人的生活中,都有一種同樣的狂亂或同樣的辛辣在發揮作用。無疑,幻象在二者之間進行著交流,語言與演妄也相互交織。但是,在古典時期的體驗中,藝術作品與瘋癲更多地也是更深刻地在另一個層面上結合起來,說來奇怪,是在它們相互限制的地方結合起來。這是因為在那裡瘋癲向藝術作品挑戰,挖苦貶低它,利用它的逼真畫面製造出一種病態的幻覺世界那種語言是據妄,而不是一種藝術作品。反之,如果指妄被稱作藝術作品,那麼它便不再是貧乏的瘋癲。然而,如果承認這個事實,那就不存在誰降服誰的問題,而是在此想起蒙田需要在藝術作品停止誕生而又真正成為一個藝術作品時,發現產生藝術作品的不穩定中心。

  塔索和斯威夫特繼盧克萊修之後證明了這種對立的情況。如果試圖把這種對立的情況劃分為清醒的間隙和發病狀態是徒勞的。這種對立的情況顯示出一種差異,由此提出了一個關於藝術作品的真實性問題;它是瘋癲,還是一部藝術作品?是靈感,還是幻覺?是不由自主的胡言亂語,還是語言的純淨來源?它的真實性應該出自它問世之前人們的悲慘現實,還是應該遠離它的發源地到假設的存在狀態中尋找?這些作家的瘋癲正好使其他人有機會看到,藝術作品的真實性是如何在令人沮喪的重複和疾病中一次又一次地產生。

  尼采的瘋癲,凡·高或阿爾托的瘋癲都表現在他們的作品中,也許是同樣地深刻,但採取了另一種方式。現代世界的藝術作品頻頻地從瘋癲中爆發出來,這一情況無疑絲毫不能表明這個世界的理性,不能表明這些作品的意義,甚至不能表明現實世界與這些藝術家之間的聯繫和決裂。但是,這種頻繁性值得認真對待,因為這似乎是一個很緊迫的問題:自荷爾德林和條瓦爾的時代起,被瘋癲「征服」的作家、畫家和音樂家的人數不斷增多。但是,我們在此不應產生任何誤解。

  在瘋癲和藝術作品之間,從未有過和解,沒有更穩定的交流,也沒有語言的溝通。它們的對立比以前更危險得多。它們的競爭現在已毫不留情,成為你死我活的鬥爭。阿爾托的瘋癲絲毫沒有從藝術作品中流露出來。他瘋癲恰恰表現為「藝術作品的缺席」,表現為這種匾乏的反復出現,表現為從它的各個漫無邊際的方面都可以體驗到和估量出的根本虛空。尼采在最後的呼喊中宣佈自己既是基督又是狄奧尼索斯。從藝術作品的角度看,這種宣告並不是處於理性與非理性的邊界上的二者共同的夢想,即「阿卡狄亞牧羊人與太巴列的漁夫」的和解——這種夢想最終實現過,但立即消失了。這恰恰是藝術作品的毀滅。藝術作品因此不可能出現了,它必須陷於沉寂。而打擊它的斧銷恰恰出自這位哲學家之手。至於凡·高,他不想請求「醫生准許他繪畫」。因為他十分清楚,他的工作和他的瘋癲是互不相容的。

  瘋癲意味著與藝術作品的徹底決裂。它構成了基本的破壞要素,最終會瓦解藝術作品的真實性。它畫出外部邊界。這是消亡的邊界,是以虛空為背景的輪廓。阿爾托的「作品」使體驗到它本身在瘋癲中的湮沒。但是,這種體驗,面對這種嚴峻考驗而激發的勇氣,所有那些猛烈投向語言空缺的詞句,以及整個包圍著虛空,更準確地說,與虛空相重合的肉體痛苦和恐懼的空間,合在一起,正是藝術作品本身,正是高聳在藝術作品空缺的深淵上的峭壁。瘋癲不再是那種能使人窺見藝術作品的原始真相的模糊領域,而是一種明確的結論。在它的範圍之外,這種原始真相不再是一成不變的,而且永遠成為歷史的懸案。

  尼采究竟是從1888年秋季的哪一天開始發瘋,從此他的著作不再屬￿哲學而屬￿精神病學,這個時間並不重要。因為所有這些著作,包括寄給斯特林堡(Strind-berg)引力的明信片,都體現尼采的思想,它們都與《悲劇的誕生》一脈相承。但是,我們不應從某種體系、某種主題的角度,甚至不應從某種生存狀態的角度來考慮這種連續性。

  尼采的瘋癲,即其思想的崩潰,恰恰使他的思想展現給現代世界。那種使他的思想無法存在的因素卻把他的思想變成了我們的直接感受,那種因素剝奪了尼采的思想,但把這種思想給了我們。這並不意味著瘋癲是藝術作品和現代世界所共有的唯一語言(病態的詛咒所造成的危害與心理分析所造成的威脅是對稱的兩極),而是意味著一種似乎被世界所湮沒的、揭示世界的荒誕的、只能用病態來表現自己的作品,實際上是在自身內部與世界的時間打交道,駕馭時間和引導時間。

  由於瘋癲打斷了世界的時間,藝術作品便顯示了一個虛空,一個沉默的片刻以及一個沒有答案的問題。它造成了一個不可彌合的缺口,迫使世界對自己提出質疑。藝術作品中必然出現的褻瀆成分重新出現,而在那種陷入瘋癲的作品中的時間裡,世界被迫意識到自己的罪孽。從此,通過瘋癲的中介,在藝術作品的範圍內,世界在西方歷史上第一次成為有罪者。

  現在,它受到藝術作品的指控,被迫按照藝術作品的語言來規範自己,在藝術作品的壓力下承擔起認罪和補救的工作,承擔起從非理性中恢復理性、再把理性交還給非理性的任務。吞沒了藝術作品的瘋癲正是我們活動的空間。它是一條無止境的追求道路。它要求我們擔當起使徒和注釋者的混合使命。這就是為什麼說,尼采的高傲和凡·高的謙卑何時開始摻進了瘋癲的聲音這一問題是無足輕重的。

  瘋癲只存在於藝術作品的最後一瞬間,因為藝術作品不斷地把瘋癲驅趕到其邊緣。凡是有藝術作品的地方,就不會有瘋癲。但是,瘋癲又是與藝術作品共始終的,因為瘋癲使藝術作品的真實性開始出現。藝術作品與瘋癲共同誕生和變成現實的時刻,也就是世界開始發現自己受到那個藝術作品的指責,並對那個作品的性質負有責任的時候。

  瘋癲的策略及其獲得的新勝利就在於,世界試圖通過心理學來評估瘋癲和辨明它的合理性,但最它必須首先在瘋癲面前證明自身的合理性,因為充滿鬥爭和痛苦的世界是根據上述得出的結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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