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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精神病院的誕生(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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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無休止的審判 由於這種鏡子作用,正如緘默所起的作用一樣,瘋癲被迫不斷地審判自己。此外,它每時每刻還受到外界的審判;不是受道德或科學良心的審判,而是受某種無形的常設法庭的審判。皮內爾所憧憬的瘋人院就是一個小型的司法世界。他的設想在比塞特爾,尤其是在薩爾佩特利耶爾得到部分的實現。為了使審判能發揮作用,審判必須具有威嚴的形象。在瘋人的腦子中必須有法官和執法人的形象,這樣他才能懂得自己處於一個什麼樣的審判環境中。因此,恐怖無情的司法氣氛也應是醫治瘋人的一部分條件。 在比塞特爾,有一位因恐懼地獄而患宗教指妄的病人。他認為,逃脫天罰的唯一辦法是嚴格禁食。為了抵消這種對未來審判的恐懼,就需要讓一種更直接、更可怕的審判出場。「若想遏止不可抗拒地折磨著他的邪惡觀念,除了用一種強烈而深刻的恐懼印象外,還能有什麼辦法呢?」一天晚上,院長來到這位病人房間的門口,「擺出一副嚇人的架勢;他怒目毗裂,吼聲如雷。他身後跟著一群工作人員,手持重鐐,並搖晃得丁當亂響。他們把湯放在瘋人身邊,命令他在當夜喝掉,否則就會受到殘酷的待遇。他們退出後,瘋人陷入在眼前的懲罰和來世的懲罰之間做出選擇的極其痛苦的困境。經過這幾個小時的思想鬥爭,前一種選擇占了上風,他決定進食。」 瘋人院作為一個司法機構是完全獨立的,不承認其他權威。它直接判決,不許上訴。它擁有自己的懲罰手段,根據自己的判斷加以使用。舊式的禁閉一般來說不屬正常的司法形式,但是它模仿對罪犯的懲罰,使用同樣的監獄、同樣的地牢、同樣殘酷的體罰。而在皮內爾的瘋人院中,司法完全自成一體,並不借用其他司法機構的鎮壓方式。或者說,它使用的是18世紀逐漸為人所知的醫療方法,但是,它是把它們當作懲罰手段來使用。把醫學變成司法,把治療變成鎮壓——這種轉換在皮內爾的「慈善」和「解放」事業中並非是一個無足輕重的吊詭。 在古典時期的醫學中,由於醫生對神經系統性質的各種古怪認識,浸洗和淋浴被當作靈丹妙藥,其目的是使機體解除疲勞恢復元氣,使枯萎的纖維得以放鬆。誠然,他們還認為,冷水淋浴除了令人愉快的效果外,還有驟然不快的感覺所造成的心理效應,即打斷病人的思路,改變情緒的性質。但是,這些認識依然屬醫學思辨範疇。而在皮內爾那裡,淋浴法則明顯地成為一種司法手段,淋浴是瘋人院中的常設治安法庭所慣用的懲罰手段:「它被視為一種壓制手段。它常常能夠使對之敏感的瘋人服從體力勞動的一般律令,能夠制服拒絕進食的頑症,並能制服被某種想入非非的古怪念頭所支配的精神病人。」 總之,一切安排都是為了使瘋人認識到自己處於一個天網恢恢的審判世界;他必須懂得,自己受到監視、審判和譴責;越軌和懲罰之間的聯繫必須是顯而易見的,罪名必須受到公認。「我們可以利用洗澡的機會,用一個龍頭突然向病人頭上噴射冷水,提醒病人認識自己的越軌或疏忽。這樣常常能用一種突如其來的強烈印象使他倉皇失措或驅散原來的偏執想法。如果那種想法仍頑固不化,就重複進行冷水淋浴。但是一定要避免使用強硬的語氣和刺激語言,否則會引起反抗;要使瘋人懂得,我們是為了他而不得已使用這種激烈措施;有時我們可以開個玩笑,但不要過火。」這種十分明顯的懲罰必要時可經常反復使用,以此使病人認識到自己的過失。 這一切都應為了最終使司法過程變為病人的內心活動,使病人產生悔恨。只有產生了這種結果,法官才能同意停止懲罰,因為他們可以斷定,這種懲罰會在病人的良心中繼續進行。有一位躁狂症患者有撕扯衣服和亂摔手中東西的習慣。對她進行了多次淋浴,並給她穿上一件緊身衣。她終於顯得「深感羞辱而神情沮喪」。但是,院長擔心這種羞愧可能是暫時的和表面的。「為了使她有一種恐懼感,院長使用一種冷靜而堅定的態度對她說話,並宣佈,以後她將受到最嚴厲的對待。」預期的效果旋即產生:「她痛哭流涕近兩個小時,一再表示悔悟。」這種過程反復了兩次;過失受到懲罰,過失者低頭認罪。 然而,也有一些瘋人不為所動,抵制這種道德教化。這些人被安置在瘋人院的禁區,形成一批新的被禁閉者。對他們甚至談不上用司法手段。當人們談到皮內爾及其解放活動時,往往忽略了這第二次幽閉。我們在前面已經看到,皮內爾反對將瘋人院改革的好處提供給那些「宗教狂人,他們認為自己受到神靈的啟示,竭力招攬信從者,他們以服從上帝而不服從世人為藉口挑動其他瘋人鬧事,並以此為樂」。 但是,禁閉和牢房也同樣適用於「那些不能服從一般的工作律令的人,那些用邪惡手段折磨其他被收容者和不斷挑動其他人爭鬥並以此為樂的人」,以及那些「在瘋癲發作時有不可抑制的偷竊病的」女人。宗教狂熱導致的不服從,拒不工作和偷竊,是對抗資產階級社會及其基本價值觀的三種重大罪行,即使是瘋癲所致也不能寬有。它們應受到最徹底的禁閉,受到最嚴厲的排斥,因為它們都表現為對道德和社會一律化的抗拒,而這種一律化正是皮內爾的瘋人院的存在理由。 過去,非理性被置於審判之外,從而被武斷地弓版給理性的權威。現在,它則受到審判)但不僅僅在它進入瘋人院時為了識別、分類和使它從此變得清白而對它進行審判。它已經陷於一種無休止的審判中。審判永遠跟隨著它,制裁它,宣佈它的過失,要求它體面地改過自新,甚至驅逐那些可能危害社會秩序的人。瘋癲逃脫了那種武斷的處置,其結果卻是進入了一種無休止的審判。瘋人院為這種審判配置了警察、法官和刑吏。在這種審判中,根據瘋人院所要求的生活美德,任何生活中的過失都變成了社會罪行,應受到監視、譴責和懲罰。 這種審判的唯一後果是,病人在內心永遠不斷地悔悟。被皮內爾「釋放」的瘋人以及在他之後受到現代禁閉的瘋人,永遠被置於受審的地位。如果說他們已不再被視為罪犯或與罪犯相聯繫,他們仍每時每刻受到譴責。他們受到指控,卻從未見到指控的正文,因為他們在瘋人院的全部生活就構成了這種指控的正文。在實證主義時代,皮內爾創立的並引以為榮的瘋人院不是觀察、診斷和治療的自由領域,而是一個司法領域,在那裡,瘋人受到指控、審判和譴責,除非這種審判達到了一定的心理深度,即造成了悔悟,否則瘋人永遠不會被釋放出去。即使瘋癲在瘋人院外是清白無辜的,但在瘋人院中將受到懲罰。在以後一段時間裡,至少直到我們這個時代之前,瘋癲一直被禁閉在一個道德世界之中。 除了緘默、鏡像認識、無休止的審判外,我們還應提到瘋人院特有的第四種結構。這種結構是在18世紀末確立的,即對醫務人員的神化。在上述結構中,這種結構無疑是最重要的,因為它不僅確立了醫生與病人之間的新聯繫,』而且也確立了精神錯亂與醫學思想的新聯繫,並且最終決定了整個現代瘋癲體驗。 在瘋人院的前三種結構中,我們發現它們與禁閉的結構相同,只是發生了位移和形變。但是,由於醫務人員的地位發生變化,禁閉的最深層意義被廢除了,具有現代意義的精神疾病就有可能出現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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