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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精神病院的誕生(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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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古典時期,貧困、懶惰、邪惡和瘋癲都以同樣的罪名混合在非理性之中。在對貧困和失業進行大禁閉時,瘋人也被網羅於其中。而且所有被禁閉對象都被認為形同犯罪,屬人類的原始墮落。現在,瘋癲則屬社會缺陷,其原因、模式和界限都未顯出與眾不同之處。再過半個世紀,精神疾病又將變成一種性欲倒錯。但從此時起,主要的、真正危險的瘋癲是那種從社會底層產生的瘋癲。 皮內爾的病人院作為一個現實世界的避難所,絕不會成為類似圖克的休養院那樣的返樸歸真的空間,而是一個整齊劃一的立法領域,一個道德教育場所。在那裡,產生於社會外圍的各種精神錯亂統統被消除掉。病人的生活,看護和醫生的行動全部由皮內爾加以安排,以保證這些道德教育能發揮作用。他的手段主要有下述三個: l.緘默 皮內爾釋放的第五個帶鐐囚犯曾經是一名教士,因瘋癲而被革出教門。他患有自大妄想症,自以為是基督。這是「以請安表現出的最嚴重的人類傲慢」。他於1782年被送到比塞特爾,被鐐銬束縛了12年之久。由於態度傲慢,思想狂妄,他成為整個醫院中最引人注目的景觀之一,但是他以為自己是在重現基督受難。「他長期忍受著這種殉難的痛苦和他的躁狂症所招致的無數嘲諷。」儘管他的指妄十分嚴重,皮內爾仍把他列為第一批釋放的12個人之中。但是皮內爾處理他的方式與處理其他人不同。皮內爾二聲不響地給他打開鐵鐐,並且「明確命令每個人都要像他一樣自我克制,不與這個可憐的瘋人說任何話。這道禁令得到嚴格的執行,結果在這個自我陶醉的人身上產生了比鐵鐐和土車的效果要明顯得多的效果。他在獲得自由後,陷於一種他從未經歷過的被遺棄和孤獨的處境中,他感到羞辱。最後,經過長時間的腳繚後,他主動加入了其他病人的交往圈子中。從此,他的思想變得比較實際了」。 「釋放」在這裡的含義是相當矛盾的。上牢、枷鎖,不斷地被人觀察和譏諷,對於這個據安病人來說,正是他的自由的要素。他因此而得到承認,而且他因外界許多人都與他形成一種共謀關係而心醉神迷。因此,他無法從直接感受到的這種現實中解脫出來。但是,解除了枷鎖之後,周圍人的冷漠和緘默束縛了他,使他那種空洞的自由受到限制。他在緘默中被釋放,而陷於一種不被承認的、徒勞展示自己的真實中,因為他不再是一個景觀,甚至不再受到羞辱,因而再也不能趾高氣揚。 現在,受到羞辱的不是他在諸妄時想像的化身而正是他本人。因為肉體束縛已被一種自由所取代,而這種自由幾乎無異於孤獨;諸妄與奚落的對話已被一種語言的獨白所取代,而這種語言在他人的緘默中逐漸枯竭;整出狂妄與淩辱的表演被冷漠所取代。從此,他受到了比上牢和枷鎖更真切的禁閉,完全成了自己的囚徒。他本人陷入越軌範疇,而其他人則與恥辱無關。其他人都變得清白了,不再是迫害者。罪惡感轉移到內心。它向病人顯示,他不過是被自己的傲慢所蠱惑。敵對者的的面孔消失了。 他不再感到觀看者的存在,而是感到自己不再受到關注,人們轉移了觀看的目標。其他人不過是在自己前進時不斷後退的一個界限。雖然他被解除了枷鎖,但是他現在被緘默帶上了越軌和恥辱的枷鎖。他感到自己受到懲罰,但是他由此又看到了自己無辜的跡象。雖然他擺脫了各種肉體懲罰,但他必須證明自己是有罪的。他的苦難曾是他的光榮,他的解放必然使他受到屈辱。 在文藝複來時期,理性與瘋癲不斷地展開對話。相比之下,古典對期的拘留就是一種對語言的壓制。但這種壓制不是徹底的。語言沒有真正被消除,而是接入各種事物中。禁閉、監獄、地牢甚至酷刑,都參與了理性與非理性之間的一種無聲對話,一種鬥爭的對話。現在,這種對話停止了。緘默籠罩著一切。在瘋癲和理性之間不再有任何共同語言。對渡委的語言只能用沉默不語來對付,因為誘委並不是與理性進行對話時的一個片斷,它根本不是語言。在一種最終沉默的意識中,它僅僅表示一種越軌。而且只有在這一點上,才可能重新有一種共同語言,因為它將成為一種公認的罪狀。「最後,經過長時間的腳踢後,他主動加入了其他病人的交往圈子……」 沉默不語是瘋人院生活的一個基本結構,它與懺悔時的徹底坦白相輔相成。當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中謹慎地恢復語言交流,或者說,重新開始傾聽這種已經被磨損成獨白的語言時,他聽到的總是那些關於越軌違戒的套話。對此我們何必大驚小怪呢?在這種年深日久的緘默中,越軌違戒的主題已經控制了言語的源頭本身。 2.鏡象認識 在圖克的休養院裡,瘋人受到觀察,而且他知道自已被觀察。但是這種直接觀察只能使瘋癲間接地瞭解自己,除此之外,瘋癲無法直接把握自己的性狀。但是,在皮內爾那裡,觀察僅僅在瘋癲所限定的空間內而不在其表面或其外部界限之外進行。瘋癲能夠看到自己,也能被自己看到。它既是純粹的觀看對象,又是絕對的觀看主體。 「有三個精神錯亂的人,都自以為是國王,都自稱是路易十六。有一天,他們為君王的權利爭吵起來,各不相讓,有點動火。看護走近其中一個,將他拉到一邊問:『你為什麼和那兩個顯然瘋瘋癲癲的人爭論?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你就是路易十六嗎?』受到這番恭維後,這個瘋人高傲地瞥了那兩個人一眼,便立刻退出爭吵。同樣的花招在第二個病人身上也發揮了作用。爭吵頓時便煙消雲散了。」 這是第一階段,即狂想亢奮的自傲階段。瘋癲得以觀察自己,但卻是在他人身上看到自己。它在他人身上表現為一種無根據的要求,換言之,表現出一種荒謬。但是,在這種譴責他人的觀察中,瘋人確認了自己的正確性和自己指委的正當性。狂妄與現實之間的裂痕只有在客體對象中才能被認識,而在主體中完全被掩蓋住了。主體成為直接的真理代表和絕對的裁決者:自我陶醉的權威痛斥和剝奪他人虛假的權威,從而肯定自己設想的正確無誤。作為純粹的指妄,瘋癲被投射到他人身上,而作為徹底的無意識狀態,它卻被全盤接受下來。 正是在這一點上,鏡子作為一個合作者,成為一個消解神話的工具。在比塞特爾,還有一個自以為是國王的病人。他總是「居高;陶下地以命令的口吻」說話。有一天,當他稍稍平靜下來,看護走近他,問他,如果他是一位君主,為什麼不結束對自己的拘留?為什麼還和各種病人混在一起?從此,看護每天都提同樣的問題,「他一點點地使病人看到自己裝腔作勢的荒謬,並指點他看另一個瘋人,後者也一直認為自己擁有最高權力,因而成為一個笑柄。開始,這位躁狂症患者感到震驚,後來便對自己的君主頭銜產生懷疑,最後逐漸認識到自己是癡人說夢。這種出人意料的道德轉變僅用了兩個星期。經過幾個月的考驗,這位病人康復回家,成為一個稱職的父親。」 這個階段是妄想消沉的自卑階段。由於瘋人自以為與誰妄的對象同一,就像照鏡子一樣,他在這種瘋癲中認識了自己,因為這種瘋癲的荒謬性是他早已斥責過的。他的堅實的權威主體在這種他所接受的、因而喪失神秘密性的客體對象中消解了。現在,他受到自己的冷峻審視。其他代表理性的人一言不發地支撐著這面可怕的鏡子。在這些人的沉默中,他認識到自己確實瘋了。 我們在前面已經看到,18世紀的醫術試圖用何種方法和用什麼樣的神話方式來使瘋人認識到自己的瘋癲,以便將他從中解救出來。但是,現在的做法則具有截然不同的性質。它不是用關於某種真理、甚至是虛假真理的強烈印象來驅散謬誤,而是用瘋癲的自負而非瘋癲的失常來醫治瘋癲。古典主義思想譴責瘋癲對真理的置若罔聞。而從皮內爾開始,瘋癲將被視為出自內心的衝動。這種衝動超越個人的合法界限,無視他應遵守的道德界限,從而導致自我神化。在以前幾個世紀,瘋癲的初始模式是否定上帝,而在19世紀,其模式是自認為上帝。 這樣,瘋癲在自身表現為受屈辱的非理性時,就能夠發現自己的解救途徑。因為當它陷於自己的絕對主觀的訪妄時,它會意外地在同一個病人那裡獲得關於那種指妄的荒謬而客觀的圖像。真理巧妙地,似乎通過一種意外的發現(不是通過18世紀的暴力形式)而顯示出自己。在這神反饋性觀察活動中,真理除了自身之外絕不會看到其他任何東西。但是瘋人院在瘋人中設置的鏡子,使瘋人在肆言放行後必然會驚愕地發現自己是一個瘋人。 瘋癲擺脫了使它成為純粹的觀察對象的枷鎖,但是它卻失去自己自由的本質,即自鳴得意的自由。它開始對自己所認識的真理負責。它使自己陷於一種不斷自我對照的觀察中。它最終因成為自己的客體對象而戴上羞辱的枷鎖。這樣,意義就與羞愧聯繫起來。這羞愧是由於意識到自己與他者同出一轍,意識到自己已經在他著身上蒙受羞辱而產生的。在能夠認識和瞭解自身之前就已自慚形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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