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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精神病院的誕生(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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監視與審判——由此一種新的重要人物形象已經出現了。這種形象對於19世紀的精神病院是至關重要的因素。圖克本人在講述一個狂暴不止的躁狂病人的故事時就推崇這種形象。一天,這個病人與看護一起在精神病院的花園裡散步,病人突然亢奮起來,走出幾步遠,撿起一塊大石頭,做出要向著護擲去的姿態。看護站住不動,盯著病人,然後向病人走過去,「用一種堅決的語調……命令他放下石頭」。 當看護走近時,病人垂下手,扔掉了他的武器;「然後他順從地、默默地被帶回他的寓室」。有某種新事物誕生了。這種事物不是彈壓,而是權威。直至18世紀末,在瘋人的世界裡看管他們的只是抽象的無個性的權力。這個世界除了瘋癲之外,毫無生氣,看守也常常是從被禁閉者中挑選出來的。相反,圖克在著守和病人之間、在理性和瘋癲之間,設立了一種調解因素。社會給精神錯亂提供的這個空間現在經常有「來自那一邊的」人出沒了。他們既代表實行禁閉的權威,又代表進行審判的嚴厲理性。看護手無寸鐵,僅僅用觀察和語言進行干涉。 他在逼近瘋癲時,沒有任何自我保護的或使他顯得具有威懾力的手段,而且冒著單槍匹馬與瘋癲直接衝突的危險。但是,實際上,他不是作為一個血肉之軀,而是作為一個理性存在物,去面對瘋癲。因此,在衝突發生之前,他已具有因神智正常而產生的權威。過去,理性只有憑藉物質力量並通過某種實際較量才能取得對非理性的勝利。現在,勝負已事先決定。使病人和有理性的人相遇的具體環境已預先確定了非理性的失敗。在19世紀的精神病院中沒有強制措施,並不意味著非理性獲得解放,而是意味著瘋癲早已被制服了。 由於這種新的理性統治了精神病院,瘋癲不再是絕對的抗爭形式,而是代表了一種未成年地位,表現了自身的一個方面,即沒有自治權利,只能移植到理性世界才能存活。瘋意就是一種幼稚狀態。在休養院裡,一切安排都是使精神病人變成未成年人。他們被「當作精力過剩、胡亂發洩的孩子。必須給他們立竿見影的獎懲,否則就沒有效果。必須實施一種新的教育制度,對他們的思想進行新的引導。必須首先使他01服從,然後再鼓勵他們,給他們安排工作。這種工作應該用一種誘人的手段使他們做起來感到愉快。」 長期以來,法律也把精神病人視為孩童,但這是用限制和監護規定所抽象地確定的一種法律地位,而不是人與人之間的具體關係。對於圖克來說,未成年地位是一種適用于瘋人的生存方式,對於看守來說,是一種行使統治權的方式。在休養院裡十分強調「家庭」的概念,用「家庭」把精神病人和看護組織起來。表面上,這種「家庭」把病人置於一個正常而自然的環境中,但實際上更異化了病人。法律上賦予瘋人以未成年地位是為了把他當作一個法律保護的對象,而這種古老的(家庭)結構變成了一種共同生存的方式後,便把瘋人當作一個心理學對象完全交給了有理性的人的權威。後者對於瘋人來說是一個具體的成年人形象,換言之,是一個代表統治和榜樣的具體形象。 在對瘋癲和理性的關係進行大改組時,「家庭」在18世紀末發揮一種決定性的作用。它既是一幅想像中的畫面,又是一個真實的社會結構。「家庭」既是圖克的出發點,又是他所逐步實現的目標。通過賦予它那些在社會中尚未損害的原始價值,圖克使「家庭」發揮一種解除精神錯亂的作用。在他的玄想中,「家庭」是與被18世紀的人視為一切瘋癲之源的「環境」相對立的環境。但是,他在把「家庭」引進休養院時則採取十分實際的方式,使之顯得既符合病人和有理性的人之間可能發生的種種關係,同時又是這些關係的準則。 法律上的受家庭監護的未成年地位已經剝奪瘋人的公民地位。現在這種未成年地位則變成了一種剝奪他的實際自由的具體處境。瘋癲的全部存在,在這個為它準備好的世界裡,被我們可以提前稱謂的「家長情結」包裹起來。在資產階級家庭中,家長制權威圍繞著瘋癲復活了。精神分析學說後來所揭示的正是這種歷史積澱。精神分析學說通過一種新的神話使這種歷史積澱具有某種命運的意義。這種意義被說成是全部西方文化,甚至是全部人類文明的標誌。但實際上,這種積澱是由西方文化逐漸形成的,僅僅是在這個世紀初才定型。 當時,瘋癲在「家庭」中被雙重異化(疏離),一方面是被關於家長制的純潔性可以解除精神錯亂的神話所異化,另一方面被按家庭模式組建的精神病院中的實際具有異化作用的處境所異化(疏離)。今後在一段時間裡,事情的結局雖然尚無法預測,但是非理性的話語則肯定將與半真實半想像的「家庭」辯證法難解難分地聯繫在一起。這樣,對於那種狂暴的表現,人們曾經必須將其解釋為對神靈的褻瀆,而今後則必須視之為對「父親」的不斷進攻。因此,在現代世界,過去那種理性與非理性之間的無可補救的重大衝突就變成了本能對牢固的家庭制度及其古老象徵的隱秘攻擊。 在禁閉世界裡,瘋癲的這種演變與基本社會制度的發展令人吃驚地彙聚在一起。我們已經看到,自由經濟體制往往把照看窮人和病人的責任交給家庭,而不是交給國家。家庭便成為社會責任的擔負者。但是,如果瘋癲病人也可以託付給家庭照看,那就太奇怪了,也太不近人情了。而圖克恰恰是在瘋癲周圍建立了一個模擬家庭。這既是一種滑稽的模擬制度,又是一種實際的心理環境。 由於家庭供不應求,圖克就代之以由各種符號和動作構成的虛擬的家庭氛圍。然而,由於一種十分奇怪的交錯作用,總有一天家庭會擺脫照顧一般病人的責任,同時卻保留下與瘋癲有關的虛構價值。在窮人的疾病再次成為一件國家大事後,精神病院仍會將精神病人留在強制性的虛構家庭中,瘋人依然是未成年者,理性仍將長久地對瘋人維持著自己的父親形象。 精神病院被這些虛構的價值籠罩著,因此不受歷史發展和社會演變的影響。在圖克的思想中,問題是如何建造一種能夠模仿最古老、最純淨,最自然的共同生活方式的環境,即那種與社會環境相差最大的,最有人情味的環境。實際上,他分離出資產階級家庭的社會結構,在精神病院裡象徵性地重建了這種結構,並讓它在歷史中隨波逐流。 精神病院總是追求那些不合時宜的結構和象徵,因此可能會完全不適應時代,落後於時代。而且恰恰是在獸性顯示了某種超歷史的存在、某種永恆的回歸的地方,將會慢慢地重新出現無法追憶的家庭宿怨留下的古老創傷,已被遺忘的亂倫和懲罰的痕跡。 皮內爾從不提倡任何宗教隔離。更確切地說,他提倡的是一種與圖克的實踐方向相反的隔離。革新後的瘋人院應該對一切病人都有好處,但那些宗教狂人除外,因為「他們認為自己受到神靈的啟示,竭力招攬信從者」。按照皮內爾的意圖,比塞特爾和薩爾佩特利耶爾變成了一個與圖克的休養院互補的形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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