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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精神病院的誕生(2)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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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克曾經講述他如何在休養院接收一位躁狂症患者。此人很年輕,力大無比。他發作起來使周圍的人、甚至包括看守都驚恐不已。他被送到休養院時被鐵鍊捆綁著,帶著手銬,衣服也被繩子纏緊。他一入院,所有的鐐銬都被去掉。他被允許與看護一起進餐。他的亢奮狀態立刻就平息了;「他的注意力被新處境吸引住了。」他被帶到自己的房間;看護向他解釋,休養院中的一切都是根據如何使每一位病人享有最大的自由和盡可能的舒適而安排的,只要他不違反院規或一般的道德準則,他就不會受到任何強制。看護聲明,雖然他有強制手段,但他並不願使用。「這位躁狂症患者感到自己受到善意的對待。他承諾克制自己。」 他有時依然會狂呼亂喊,使其他病人受到驚嚇。看護就提醒他在入院第一天對他的警告和他自己的承諾,如果他不克制自己,那他就要重新回到過去的生活中去。病人聽了會更加亢奮,但很快就漸趨平靜。「他會很注意地傾聽這位友好的談話者的勸說和理由。在談話之後,病人通常有幾天或一個星期比較好。」 4個月後,他完全康復,離開了休養院。在這個例子中,病人直接感受到恐懼,但他不是通過刑具而是通過談話瞭解恐懼的。這裡不僅對超出界限的自由是有限制的,而且標出了一個受到讚揚的簡單責任範圍,在此範圍內任何瘋癲表現都將受到懲罰。於是,一度把離軌和非理性聯繫起來的模糊的罪意觀念發生變化。作為一個原初有理性的人,瘋人不再為成為瘋人而有負罪感。但是作為一個瘋人,他在內心深處應該對可能造成道德和社會騷擾的一切事情感到負有道德責任,應該認為由自己而不是別人來承擔所受的懲罰。確定罪責不再是通行於瘋人和一般健康人之間的關係模式,而是每個瘋人與其看護相互依存的具體方式,是瘋人必須具有的對自己瘋癲狀況的認識方式。 因此,我們必須重新評價人們賦予圖克工作的意義:解放精神病人。廢除強制,創造一種人道的環境。這些僅僅是一些辯護之詞。實際的操作則大相徑庭。實際上,在圖克創立的休養院中,他用令人窒息的責任取代了瘋癲引起的無限制的恐怖;恐懼不再是監獄大門內的主宰,而是在良心的名義下肆虐。圖克把束縛精神病人的古老恐怖轉移到瘋癲者的內心。誠然,休養院不再懲罰瘋人的罪過,但是它的做法比懲罰還厲害。 它把那種罪過變成秩序中的一部分,使負罪感成為瘋人本人的一種意識,一種與看護的單向關係,使罪過成為有理性的人的他者意識,一種對瘋人的生存狀態的治療干涉。換言之,這種負罪感使瘋人變成永遠可能受到自己或他者懲罰的對象。承認自己的客體地位,意識到自己的罪過,瘋人就將會恢復對自我的意識,成為一個自由而又負責任的主體,從而恢復理性。也就是說瘋人通過把自己變成他老的客體對象從而恢復自己的自由。這種轉變過程在勞動和觀察活動中都可能完成。 我們不要忘記,我們正處在一個公誼會教友世界。在這裡,上帝賜福的標誌就是人的事業成功。正如在圖克的休養院裡一樣,工作首先是以「道德治療」的面目出現的。工作本身的強制力優於一切肉體強制方式。因為在工作時必須服從規定的工作時間,集中注意力,並負有做出某種成果的職責,這就使病人不能胡思亂想,否則可能有嚴重的後果。工作還使病人進入一個責任系統。「有規律的工作或許是最具有普遍效力的。從道德和身體兩方面看,那些有足夠的運動量的工作無疑是效果最佳的。它們最適合病人來做,而且最能阻止病人的幻覺。」 通過工作,人便能回到上帝的戒律所規定的秩序中,使自己的自由服從道德和現實的法規。腦力勞動不應受到否定。但是,應該絕對嚴格地排除一切幻想活動,因為它們與激情、欲望以及各種誘委幻覺有聯繫。相反,研究什麼是自然界中永恆的東西,什麼是最符合上帝的智慧和仁慈的東西,就能最有效地縮小瘋人的無節制自由,並使他去發現自己的各種責任。「數學和自然科學的各個分支提供了最有益的研究科目,可以用來調動精神病人的大腦。」在精神病院裡,工作不再具有任何生產意義。它僅僅是一種強加的道德控制。它限制病人的自由,使他們服從秩序和承擔責任。唯一的目的是使陷於過度自由的頭腦恢復正常,而肉體強制僅僅能在表面上限制這種自由。 比勞動和他人的觀察更有效的是圖克所謂的「希望受尊敬的需求」。「人的思想中的這一原則儘管常常是隱秘的,但無疑在很大程度上影響著我們的一般行為方式。它在我們進入一個新的交際圈時具有一種特殊的作用。」在古典時期的禁閉中,瘋人也很容易受到觀察,但是這種觀察基本上不是觀察他本人,而僅僅是觀察他的可怕外表和顯露出來的獸性。這種觀察至少包括一種相互性,因為正常人像照鏡子一樣,在瘋人身上看到自己即將面臨的衰亡。而圖克提出的觀察是精神病院活動的一個重要成分。 它更加深入,但它的相互性更少。這種觀察是在瘋人身上,在瘋癲已經悄悄地有別於理性並開始獨立於理性的地方,尋找難以識別的瘋癲跡象。瘋人不可能以任何方式對這種觀察做出反應,因為他純粹是被觀察對象,他好像是理性世界的一個新來者,一個遲到者。圖克以這些觀察為中心安排了一整套儀式。其中有英國式的社交活動,參加者必須模仿一切正式的社交活動要求。但是除了自由觀察外,不得隨意做其他任何事情。觀察的目的是刺探任何能顯示出瘋癲的語無倫次、行動失調的跡象。譬如,院長和工作人員定期邀請幾位病人參加「茶話會」。客人們「都穿著最好的衣服,相互禮讓。他們受到最好的款待,得到了陌生者應得到的各種關注。整個晚會極其和諧愉快,幾乎沒有任何令人不快之處。病人對自己的控制極其出色。整個氣氛既奇特,又令人滿意。」 奇特的是,這種禮儀活動不是親密無間的交往,不是對話,也不是相互瞭解,而是圍繞著瘋人組織的一個環境。在這個環境中,所有人的表現都與瘋人相同或相似,但他依然是一個陌生人,一個典型的陌生人,因為人們不僅從外表上,而且從他情不自禁地流露的東西上審視他。瘋人不停地扮演著這種名不符實的陌生客人的角色。他人的觀察、禮節和偽裝無聲地強加給他某種社會人格。他要不停地對付可能暴露自己的各種東西的挑戰。這樣,瘋人不得不使自己變成理性眼中典型的陌生人,即不暴露自己奇特性的人。理性之城歡迎他的正是這種身份,他付出的代價是使自己屈服於這種匿名狀態。 我們看到,在休養院裡,對肉體進行部分的強制是整個系統的一部分。該系統的基本要素是建立一種「自我克制」。在自我克制時,病人的自由不僅受工作和他人觀察的約束,而且不斷地因承認有罪而受到威脅。必須承認,病人不是屈從于那種單純否定的運作,而是被控制在一種肯定的運作中。前者只是解開束縛,將病人的深層本性從瘋癲中解救出來,而後者則用一個獎懲系統來禁煙瘋癲,把它包容在道德意識的活動中。 這樣就從一個譴責世界過渡到一個審判世界。但是,由此才可能產生瘋癲心理學,因為瘋癲被置於觀察之下,這就要求人們不斷地否定它在表面上的偽飾。人們只能根據它的行動來審判它,不能指責它的意圖。它的奧秘也不會受到探尋。瘋癲僅僅為自身可見的部分負責。其他部分都陷於沉寂。除了可見的部分,瘋癲已不存在了。精神病院裡建立的那種親近關係不會再被鐵鐐和鐵窗所破壞,但是卻不允許有相互性,只允許有觀察的親近性。 觀察時為了看得更清楚,可以監視、刺探和貼近,實際上卻越來越遠離病人,因為它接受和承認的只是這個陌生人的價值。精神病科學在精神病院裡發展時永遠只能是一種觀察和分類體系。它不可能是一種對話。只有當精神分析學祛除了這種對19世紀的精神病院十分重要的觀察現象,用語言的威力取代了其無聲的魔法後,精神病科學才能成為一種對話。更準確地說,精神分析學用被觀察者的無休止獨白雙倍地擴大了觀察者的單向觀察。這樣,既保留了!田精神病院的單向觀察結構,又增添了一種非對稱的相互性,一種無回應的新的語言結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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