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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大恐懼(2)


  人們以往試圖用禁閉來排除的邪惡重新出現了,以一種古怪的模樣恐嚇著公眾。於是在各個方面出現了關於某種邪惡的種種說法。這種邪惡既是物質的,又是道德的,而且正是在這種雙重性中包含著侵蝕和恐嚇的混合力量。當時流行著某種含混的腐爛意象,既用於表示道德的腐敗,又用於表示肉體的腐爛。對被禁閉者的厭惡和憐憫都建立在這個意象上。

  最初,邪惡是在禁閉的封閉空間裡開始發酵。它具有18世紀的化學所認定的酸的一切特性:它的顆粒細小,尖銳如針,很容易滲透到人的肉體和心臟中,因為肉體和心臟是惰性和脆性的威性粒子構成的。兩種粒子的混合物立刻就沸騰起來,釋放出有害氣體和腐蝕性液體:「這些收容所極其可怕,在這裡各種罪惡聚在一起發酵,向四周傳播,住在裡面的人呼吸的就是這種被污染的空氣,這種空氣似乎已附著在他們身上。」這些惡濁的氣體上升,通過空氣擴散,最後落在附近居民區,浸入人的身體,玷污人的靈魂。關於腐爛這一邪惡的傳染病的觀念就是這樣用一些意象表達出來的。這種流行病的有形媒介是空氣。空氣被「污染」這種說法含糊地表示,這種空氣不那麼純潔了,它是傳播這種「污染」的工具。這裡提醒一下,就在這一時期前人們認為鄉間空氣具有道德的和醫學價值(既有益於身體健康,又能振作精神)。由此便可以理解醫院、監獄和禁閉所的腐敗空氣包含全部相反的意義。由於空氣中充滿了有害氣體,整個城市都受到威脅,居民將會逐漸被「腐爛」和「污染」所侵蝕。

  這些反應不僅僅是道德和醫學的混合物。無疑我們必須考慮整個文學的發展,考慮關於各種無名的恐懼的聳動聽聞的、或許還具有政治色彩的宣傳。但是,在某些城市裡確實流行著恐慌,並有確切的時間。這種情況正如一次次地震撼著中世紀的恐慌大危機。1780年,整個巴黎流行一種傳染病。其根源被歸咎於總醫院的傳染病。甚至有人要焚毀比塞特爾的建築。面對群情激憤的局面,警察總監派出一個調查委員會,除了幾名官方醫生外,還包括總醫院的院長和醫生。根據他們的調查,比塞特爾流行的是一種「斑疹傷寒」,這與惡濁的空氣有關。

  至於疾病的發源地,調查報告否定病源是醫院裡的病人及這種傳染病的說法;病源應該完全歸咎於惡劣的氣候,這種氣候使疾病在首都流行。在總醫院觀察到的病症是與季節狀況相符合的。而且完全與同期在巴黎觀察到的疾病相同」。為了使居民安心和洗刷地塞特爾蒙受的罪名,報告宣稱「有關比塞特爾的傳染病會蔓延到首都的傳聞是毫無根據的。」顯然,這份調查報告未能完全制止住上述謠言,因為稍後總願院的醫生又發表了另一份同樣的聲明。他被迫承認比塞特爾的衛生條件很糟,但是「情況畢竟沒有惡劣到使這個不幸者的避難所變成另一個製造更可悲的邪惡的發源地。那些不幸者所需要的是有效的治療,而人們對於那種邪惡是束手無策的」。

  循環到此完成;各種形式的非理性曾經在邪惡分佈圖上取代了麻瘋病,而且被放逐到遠離社會的地方一現在,非理性變成了一種看得見的麻瘋病,把自己流膿的瘡傷呈現給混雜的人們看。非理性再次出場,但被打上一種想像的疾病烙印,逆反而增添了它絕恐怖力量。

  因此,正是在想像的領域而不是在嚴格的醫學思想中,非;理性與疾病結合起來,並不斷靠近疾病。遠在提出非理性在何種程度上是一神病態的問題之前,就在禁閉領域中並借助於該領域特有的魔法,形成了一種將對非理性的畏候和古老的疾病幽靈結合起來的混合物。在跨越了很長時間之後,關於麻瘋病的混亂想法又決起作用了;正是這些古怪想法成為將非理位世界和醫學領域綜合起來的第一推動力。

  這兩個領域曾先通過恐懼幻想相互交脫,把「腐敗」和「污染」這類可惜的混合物結合在一起。對於瘋癲在現代文化中佔據的位置來說,重要的或者可以說讀鍵的是_醫學界的人並不是;作凶作裁者被請過禁閉世界以區分罪惡和瘋癲,邪惡和疾病,而是作為衛士被召來,以保護其他人免受從禁閉院牆滲出的某種晦暗的威脅。人們很容易設想,如果有一種自由而慷慨的同情心,就會喚起人們對被禁閉者命運的關心,如果醫學界更細心一些,知識更多一些,就能辨認出以前被當局不分青紅皂白地加以懲罰的罪行是一種疾病。但是實際上、當時的氛圍並不那麼仁慈客觀。如果人們請醫生來考察,那是因為人們心懷恐懼,害怕從禁閉院牆滲出奇怪的化學物質,害怕院牆內形成的力量會散播出來。一旦人們的意象發生變化,認為這種疾病已經具有各種特徵,如發酵。腐敗、惡臭、肉體腐爛,醫生就會出場。傳統上把瘋癲獲得某種醫學地位稱為「進步」,而實際上這種「進步」只有通過某種奇怪的倒退才能取得。

  在道德污染和肉體污染的混合體中,古老的意象憑藉著18世紀人們所熟悉的「不潔」這一象徵的意義,重新浮現在人們的腦海中。正是這些意象的復活,而不是知識的改進,使非理性最終與醫學思想相遇。似乎很奇怪的是,正是在向這種摻雜著當代疾病意象的胡思亂想的回歸中,實證主義將會控制住非理性,更確切地說,將會發現一種能夠防範非理性的新理性。當時的問題不是消滅禁閉所,而是使它們不再成為新的邪惡的潛在根源。因此,任務是邊清理邊組建。18世紀下半葉展開的大改革運動就是從消除污染開始的。

  所謂消除污染就是清除各種不潔物和有害氣體,抑制發酵,防止邪惡和疾病污染空氣和傳染到城市的大氣中。醫院、教養院及各種禁閉所都應該更徹底地被純潔的空氣隔離開。這個時期產生了一批有關醫院通風的文獻。這些文獻試著探討醫學上的傳染問題,但是更注重的是道德風化問題。1776年,國務會議任命了一個委員會,任務是確定「法國各類醫院需要改善的程度」。維埃爾(Viel)受命改造拉薩爾佩特利耶爾醫院。理想的醫院應該是,既保留原有的基本功能,同時使可能滋生的邪惡不會擴散出去;非理性受到完全的控制,它成為一種展覽品,同時絕不會危及觀眾;非理性成為一種標本,有做戒作用而無傳染之虞。

  總之,這種醫院應重新恢復作為一個籠子的本來意義。這種「經過消毒」的禁閉所也是修道院長德蒙索的夢想。1789年他在一個論述「國家慈善事業」的小冊子中計劃創造一種教育手段——一種能確鑿無疑地證明道德敗壞的弊端的展覽:「這些被警戒起來的病院……是既實用又必要的收容所。……展示這些陰暗的地方和被關押的罪人,目的在告誡那些過於放任的青年不要因離經叛道而受到同樣的恥辱。因此,精明的父母讓孩子從小就瞭解這種可怕又可惜的地方。在那裡,罪惡的代價是恥辱和墮落,本性墮落的人往往永遠喪失在社會中獲得的權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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