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福柯 > 瘋顛與文明 | 上頁 下頁 |
第五章 瘋癲諸相(3) |
|
在18世紀,具有力學和形而上學含義的神經系統中的動物元氣意象經常被神經、脈管以及整個組織纖維系統的張力(緊張)意象所取代。張力意象具有更嚴格的物理含義,也更具有象徵價值。躁狂症就是這樣一種導致突然發作的神經緊張狀態。躁狂症患者就像一件樂器,琴弦緊繃,受到很遠很弱的刺激便開始振動。躁狂據妄就是情感的不停振動造成的。通過這種意象,躁狂症與憂鬱症的差別變得明確了。這些差異組成了一種嚴格的對照:憂鬱症患者絕不會與外部世界產生共鳴,因為他的神經纖維過於鬆弛,或者因為過於緊張而變得僵硬(我們看到,張力機制如何既解釋了憂鬱症的呆滯又解釋了跟狂症的騷動):憂鬱症患者只有少數神經纖維在振動,這些振動的神經纖維與患者誰妄的興奮點是相吻合的。 反之,躁狂症患者的神經受到任何刺激都會振動。他的指妄是無所不包的。在憂鬱症患者那裡,滯重的木然狀態會吞沒各種刺激。與之相反,當躁狂症患者的肌體對刺激做出反應時,刺激反而變多變強,仿佛他早已在神經緊張狀態中積累了補充的能量。而且,正是這種情況反而使躁狂症患者變得麻木,不是憂鬱症患者的那種嗜睡麻木,而是由於內在振動造成的緊張麻木。無疑,這就是為什麼躁狂症患者「對冷熱均無所畏懼,嚴寒時節卻處爛衣衫、赤身裸體席地而眠,渾然不覺寒冷」的原因。這也就是為什麼儘管現實世界仍在誘惑他們,他們卻用自己請妄的虛幻世界取代現實世界:「躁狂症的基本症狀出自這個原因,即病人所感受到的對象與其實際狀況不同。」 躁狂症患者的譫妄不是由某種異常的判斷失誤造成的,而是感覺印象傳遞給大腦的過程中的缺陷、傳導方面的缺陷造成的。在這種瘋癲心理學中,舊的真理觀念,即「思想與事物相吻合」的觀念,變成了關於某種共鳴的隱喻,郎神經纖維如樂器那樣忠實幹使其振動的感覺。 這種躁狂緊張的觀念陳了發展成一種固體醫學外,還形成了更強烈的性質直覺。躁狂症患者的神經僵直總是讓人感到乾枯。踩狂症通常都伴有體液的耗盡,整個肥體的幹熱。操狂症的實質是沙質。博奈在其《墓地解剖》中宣佈,就其所觀察到的而言,躁托症患者的大腦總是顯得很幹硬鬆脆。稍後,哈勒也發現,踩狂症患者的大腦子夜脆弱。梅努萊(Men。ret)重申了福雷斯梯埃(Forestter)的一項研究結果。該研究表明,脈管和神經纖維變幹以及某種體液喪失過多,會引起躁狂症。例如,一個年輕人「在夏季娶妻,因交合過度而患躁狂症」。 有些人提出設想,有些人有所察覺,而杜福爾則加以證實、定量和命名。在一次屍體解剖中,他從一個死於躁狂狀態的人的大腦中取出一塊腦髓體,切下「邊長二分之一英寸的立方塊」,其重量為3jg,而取自一般人大腦的同樣體積的重量為3ig;「這種重量差別乍一看沒有多大意義,但是如果我們考慮到常人的大腦總量一般為三法國古斤,瘋人和常人大腦總量相差八分之七盎司,那麼這種重量差別就不是那麼做不足道的了。」躁狂症患者又幹又輕,甚至表現在天平上。 躁狂症患者的耐寒能力也進一步證實了這種體內的幹熱。眾所周知,他們在眾目腹腔下赤條條地在雪中行走,他們在收容所裡不需要取暖,他們甚至能被寒冷治癒。自海耳蒙特(Jean -Baptiste van Helmont)起,將躁狂症患者浸入冰水的做法被廣泛採用。梅努萊講述過他所認識的一個躁狂症患者的例子:這個患者從監獄中逃出來,「沒戴帽子,身上幾乎一絲不掛,在暴雨中走了幾裡格(leagues),卻因此完全恢復了健康。」蒙喬(Montchau)在醫治一個躁狂症患者時,「從高處向病人潑澆冰水」,病人被治癒。 蒙喬對取得良好療效毫不驚奇。在對此進行解釋時,他綜合了自17世紀以來盛行的各種並行不悻的關於身體發熱的觀點;「當血液沸騰、肝火太盛、體液紊亂、致使全身躁動不安時,冰水能產生如此迅速而徹底的療效,是不足為怪的」;由於寒冷的作用,「脈管收縮得更猛烈,排走了充盈的液體,固體部分因液體的高溫而產生的紊亂也平息下來,而且,由於神經放鬆了,失調的元氣也恢復了正常狀態。」 憂鬱症的世界是陰濕、滯重的,而躁狂症的世界則是幹熱、躁動和鬆脆的。在後一個世界,高溫——是人所感覺不出的,但卻處處顯現出來——造成乾涸和鬆脆,但這個世界隨時可能在濕冷的作用下放鬆。在這些簡單化的定性認識的發展中,人們確定了躁狂症的內涵和外延。無疑,17世紀初的說法依然保留下來,即「不發燒的狂暴」。但是除了這兩個完全描述性的特徵外,還產生了一種感性認識,這種認識是臨床實踐的真正主導。一旦闡釋神話消失,體液、元氣、固體、液體等說法不再流行,留下的就只會是相關性質的系統。而這些系統甚至不再被命名。由這種熱量和運動動力學所逐漸構造的躁狂症特徵體系此時將會被視為一種自然體系,被視為心理學研究的一個直接真理。 過去所感受的熱力、所想像的元氣失調、所設想的神經緊張,從此將被失去透明性的心理學觀念所取代,如內省印象的過分活躍,聯想的急促,對外部世界的麻木。裡夫已經清晰地做了描述;「外部對象對一個病人的頭腦不能產生與健康人同樣的印象。這些印象很微弱,病人幾乎不會留意它們。他的頭腦幾乎完全專注於大腦失調所產生的想法。這些想法異常活躍,因此病人以為它們反映了真實對象,並據此做出判斷。」但是,我們不應忘記,這種躁狂症心理學結構是在18世紀末出現和確立的,它僅僅是對一個完整而深奧的結構的膚淺勾畫。它是根據關於一個性質世界的半感覺半圖像的法則發展起來的,它終將坍塌。 無疑,這整個有冷有熱、有幹有濕的宇宙提醒正要走向實證主義的醫學思想不要忘記自身起源的環境、但是,這種由意象組成的標誌不僅僅是表示懷舊,而且也表示一項工程。為了形成關於躁狂症或憂鬱症的實際體驗,在某種意象背景下,由一種感覺和感情親和關係體系而造成的各種性質互相吸引的這種引力是極其重要的。如果說躁狂症或憂鬱症從此具有了我們現有科學所認識的形態,那麼這不是因為經過幾個世紀我們已經學會了「正視」實際症狀,不是因為我們已使我們的感覺淨化得極其透徹,而是因為在瘋癲體驗中,這些概念圍繞著某些關於性質的說法組織起來,因而得到統一,彼此有了重要聯繫,最終使人們能夠感知。 這樣我們就從一個簡單的純理念的描述(不發燒的狂暴,據妄的固執想法)進入到一個性質領域。這個領域表面上不太嚴整、比較簡單、沒有太嚴格的界限,但是它完全能建構整個瘋癲經驗中實際出現的可認識和可感知的各種單元。這個研究領域被分隔為兩個區域,模糊地使兩種疾病具有各自的類型和結構。一方面是一個潮濕的、經歷了大洪水的世界,在這個世界中,人對一切不是他獨有的恐怖充耳不聞、視而不見、麻木不仁,這個世界被極端地簡單化了,並被不合理地誇大其中的一個細部。另一方面則是一個焦幹的沙漠般的世界,一個驚恐萬狀的世界,在那裡,一切都是過眼煙雲、混亂不堪。在躁狂症和憂鬱症的宇宙模式中的這兩個主題恰恰涵蓋了關於這兩種病的體驗(這種體驗與我們現在的體驗幾乎相同)。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