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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激情與譫妄(6)


  如果說瘋癲是眩惑,也就是說瘋人看到日光,看到有理性的人所同樣看到的日光(二者都生活于同樣的光明之中)。但是,雖然病人看到同樣的日光,卻僅僅看到目光,在日光中什麼也沒看見,因此他是看著虛空、看著黑夜、看著虛無。對他來說,陰影是感知日光的途徑。這就意味著,由於他看到的是黑夜和黑夜的虛無,因此,他什麼也沒看到。但是他相信自己看到了什麼,他就把自己想像中的幻覺和各種黑夜居民視為現實。這就是為什麼暗妄和眩惑的關係構成了瘋癲的本質,正像真理和光明的基本關係構成古典主義的理性。

  在這個意義上,奮卡地的懷疑原則當然是祛除瘋癲的偉大符咒。奮卡兒閉上眼睛、堵住耳朵,是為了更好地看到本質性日光的真正光亮。這樣他就避免了瘋人的眩惑。而瘋人睜大著眼睛,看到的只是黑夜,雖然什麼也沒看見,卻自以為看到了想像的東西。由於笛卡地的閉合的感覺具有不變的洞察力,他就打破了一切可能的迷惑。如果他在看什麼,他就能確信他所看到的東西。而在被某種其實是黑暗的光亮所陶醉的瘋人眼前,浮現和繁衍的是各種心象,這些心象沒有自我批判能力(因為病人看見它們),卻又無可補救地脫離現實存在(因為瘋人什麼也沒看見)

  非理性與理性的關係正如眩惑與日光本身的關係一樣。這並不是一個比喻。我們現在正接觸到滋潤著全部古典主義文化的大宇宙觀的核心。文藝復興時期的「宇宙」有著十分豐富的內在聯繫和象徵意蘊,完全受星辰互動現象支配。這種「宇宙」現在消失了。但是「自然」還未取得普遍性的地位,也沒有獲得人類抒情式的承認,並迫使人服從它的季節的律。

  古典主義思想家在這個「世界」中所保留的和在「自然」中所預置的是一種極其抽象的法則,而這種法則卻構成了十分生動具體的對立,即白晝與黑夜的對立。這種時間不再是星相的宿命時間,也還不是抒情式的季節時間。它是普遍的時間,但又是將光明與黑暗截然分開的時間。這種觀念完全統治了一種數學科學——笛卡地的物理學其實是一種光的數學。但是,這種觀念同時也勾畫出人類生存中的重大悲劇性停頓:它以同樣的專橫支配著拉辛的戲劇時間和圖爾的空間。白晝和黑夜的循環是古典主義世界的法則。它是這個世界最簡約而最有強制力的要素,是自然中最必然的也是最簡單的規律。

  這個法則排斥一切辯證關係和妥協,因此它既確立了知識的完壁無暇的統一,又肯定了人類悲劇生存中不可協調的分裂。它統治著一個沒有晨爆暮毒的世界。這個世界沒有熱烈的噴發,也沒有似水的柔情。一切事物要麼是清醒的,要麼是夢幻的,不是真理就是蒙蔽,不是光明的存在就是黑暗的虛無。這種法則規定了一種必然的涇渭分明的秩序,從而使真理得以存在並一成不變。

  但是,在這個秩序的兩個方面都有兩種相反而對稱的形象。它們表明,在某些極端的情況下這個秩序可能被侵犯,同時還表明,不使這個秩序受到侵犯是何等重要。一方面是悲劇。把戲劇情節限定在一天之內的規則具有一種肯定性內涵;它迫使悲劇的時段必須在這種獨一無二的但又永恆普遍的白晝與黑夜的交替中保持平衡;整個悲劇必須在這種時間統一體中完成,因為說到底,悲劇完全是兩個由時間聯繫起來的領域的不可調和的對抗。在拉辛的戲劇中,「每一個白晝都面臨著一個黑夜,可以說白晝使黑夜得到揭示,如特洛伊的大屠殺之夜,尼祿(Nero)的欲望之夜,提圖斯(Titus)的羅馬之夜,亞他利雅(Athalie)的黑夜。這些都是漫漫長夜,黑暗王國。它們毫不放鬆地騷擾著白晝,使之不得片刻安寧。它們只有在新的死亡之夜才會消失。

  反之,這些怪異之夜又被某種光亮所騷擾,這種光亮是一種可怕的白晝折映,如特洛伊的焚毀、羅馬禁衛軍的火炬,夢中昏暗不明的光亮。在古典主義悲劇中,白晝和黑夜猶如一對鏡子,無始無終地相互映照,並為這種簡單的結合提供了一種出人意料的深速意蘊,後者用單了的運動籠罩了人的全部生死。在圖爾的《鏡子中的瑪德萊娜》中,光亮和陰影以同樣方式相互掩映,使面孔和它的鏡像、骷髏和它的幻象、警醒和沉默既分立對峙又統一結合。在《聖阿列克西像》中,侍童舉著火炬,映照出相倍的陰影所籠罩的主人。這是用一個肅穆而色調明亮的男孩來比照人類的全部苦難,用一個孩子來揭示死亡。

  在另一方面,面對悲劇及其神聖語言的是瘋癲的混亂不清的喃喃低語。在這裡,莊重的對立法則也受到冒犯。如同悲劇中的混亂一樣,陰影和光亮混合在瘋癲的狂暴之中。但這表現為另一種方式。在黑夜,悲劇人物發現了一種陰沉的白晝真理。特洛伊之夜成為安德洛瑪克(Andromache)的真理,正如亞他利雅的那一夜預示了即將來臨的白晝的真理。黑夜反而具有了揭示作用。它成為現實存在的最深刻的白晝。

  反之,瘋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發現的僅僅是不協調的夜間形象;他聽任光亮被各種夢幻所遮蔽;他的白晝不過是最浮淺的現象之夜。正是在這種意義上,悲劇人物比其他人更介入現實存在,更是真理的持有者,因為他就像菲德拉一樣當著無情的太陽喊出黑夜的全部秘密。而瘋人則完全脫離現實存在。既然他用白晝的幻覺反映出黑夜的非存在物,那麼他怎麼可能不被排斥在現實存在之外呢?

  我們知道,悲劇主人公與前一階段的巴羅克人物不同,他絕不可能是瘋子,反之,瘋癲也不可能負載著我們自尼采和阿爾托以來所瞭解的那些悲劇價值。在古典時期,悲劇中的人和瘋癲的人相互對峙,絕無對話的可能,絕無共同語言。因為前者只能說出有關存在的關鍵詞語,在一刹那間把真理的光明和深沉的黑暗統一起來。而後者則無休止地發出中性的低語,既沒有白晝的高談闊論,也沒有晦暗的謊言。

  瘋癲標示出的黑夜幻覺的虛浮和白晝判斷的不存在之間的分界。

  雖然我們已經能夠從知識考古學中逐步瞭解這一點,但是,一個簡單的悲劇閃電,《安德洛瑪克》(拉辛的悲劇,於1667年首演。——譯者注)中的最後一部分臺詞,就已經告訴了我們許多。

  當瘋癲正從悲劇表演中消失之時,當悲劇人物正要在今後兩個多世紀中與非理性的人分道揚鏢之時,正是在這個時刻仿佛必須有一個瘋癲的最後造型。《安德洛瑪克》最後一場大幕降落也正落在瘋癲的重要悲劇化身的最後一人身上。但是,在它即將消失之時的出場中,在這種將永久禁錮自身的瘋癲中,表達了它此時及在整個古典時期的意義。即將消失之時不正是它能最充分地呈現自己的真理、自己缺席的真理、處於黑夜邊緣的白晝的真理的時刻嗎?這只能是第一部偉大古典主義悲劇的最後一幕,或者說,這是在最後一部前古典主義戲劇中第一次用悲劇情節表達出古典主義的瘋癲真理。但是無論如何,這個真理是轉瞬即逝的,因為它的出現只能是它的消失;這一閃電只能在已經臨近的夜空中看到。

  奧瑞斯忒斯在瘋狂中度過了三重黑夜,即經歷了圍繞一個中心的三次眩感。在此之前,白晝剛剛降!臨到.皮洛斯(Pyrrhus)的宮殿,黑夜尚未離去,給曙光激鑲上陰影的黑邊,明確地標出白晝的界限。就在這個喜慶的早晨,罪惡發生了,皮洛斯在黎明之時閉上了眼睛:一塊陰影投射在祭壇的階梯上、投射在光明和黑暗的交界。瘋癲的兩大宇宙主題就是這樣以不同的方式呈現出來,成為奧瑞斯忒斯的瘋狂的前兆、背景和襯托。

  瘋癲在這個時候才開始了:在對皮洛斯的謀殺和赫耳彌餓漢(Hermion。)的背叛真相大白之時,在一切最終突然暴露出一個既古老又新鮮的真理的那個黎明,出現了第一重陰影:奧瑞斯忒斯周圍的世界開始退縮到這片陰夜之中;真理出現在這個若明若暗的晨爆中、這個黎明時分的夜色中,此時嚴酷的真理將變成脫級的幻覺:

  但是,多麼濃重的夜色竟突然籠罩了我?這是謬誤的虛空之夜;但是在這第一片朦朧的背景前將出現一片華彩,一種虛假的光亮。那是心象的虛假光亮。夢鹿產生了,但不是在曙光的照耀下,而是在一種昏暗的閃光中,即在風暴和謀殺的光亮下。

  嗅,神呀!有何等血河在我身邊流淌!於是夢幻王國便出現了。在這種夜色中,幻覺獲得了自由。復仇女神出現了並開始行使權力。她們雖飄曳不定卻來勢洶洶。她們在人的孤獨心境中相繼出現並輕而易舉地取得勝利。投有什麼能夠抗拒她們。心象和語言在呼語中交錯,這些呼語就是符咒,就是既被確認又被拒斥、既是被召喚來的又讓人恐懼的精靈。

  但是,所有這些心象都向第二個黑夜彙聚。這個黑夜是懲罰的黑夜,永恆復仇的黑夜,死亡中的死亡之夜。復仇女神被重新召回到屬￿她們自己的黑暗之中,那裡是她們的誕生地,她們的真實情況,也就是她們e身的虛無狀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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