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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激情與譫妄(5)


  在紮奇亞的分析中,一個重要之點在於,瘋癲不是與做夢的種種肯定現象相聯繫,而是與睡眠和做夢組成的整體相聯繫,這個複合體不僅包括心象(幻覺、記憶和預感),而且還包括睡眠造成的大空虛,感覺的遲鈍以及所有使人離開非睡眠狀態及其明顯的現實感的否定狀態。過去的傳統是將病癲的諺妄同活躍的夢境加以比較,而古典時期則認為諺妄完全是與心象和頭腦作服的複合狀態同一的,正是在這種複合狀態下指委獲得了自由。

  這種狀態若被完全錯置在非睡眠狀態,便構成了瘋癲。我們正是應該這樣來理解在整個古典時期反復出現的瘋癲定義。做夢這個心象和睡眠的複合狀態幾乎一直被納入這種定義;在否定的形式中,非睡眠狀態被當作是區分瘋人和睡眠者的唯一標準,在肯定的形式中,諺妄被定義為一種夢幻方式,而非睡眠狀態則被當作具體的特點:「諺妄是非睡眠者的夢幻」。把做夢視為一種暫時的瘋癲的古代觀念被顛倒過來了。現在,情況不再是做夢向精神錯亂借用其困擾力量,以顯示理智是多麼脆弱有限,而是瘋癲從睡夢獲得自己的本性,並通過這種親密關係揭示它是現實黑夜中的心象的一種解放。

  夢是騙人的。它導致混亂。它是虛幻的。但它不是錯誤。而這就是為什麼不能用醒時的夢幻方式來完全概括瘋癲,為什麼瘋癲還包括謬誤的原因。誠然,在睡夢中,想橡塑造了「不可思議約事物和奇跡」,或者說它「用一種非理性方式」聚合了栩栩如生的形象。但是,正如fLA亞指出的,「在這些事物中不存在謬誤,因此絕無精神錯亂。」而瘋癲是在與夢境十分相似的心象受到肯定或否定從而構成謬誤時發生的。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百科全書》提出了著名的瘋癲定義;偏離理性「卻又堅定地相信自己在追隨著理性——這在我看來就是所謂的發瘋了。」在古典主義的精神失常的定義中,謬誤是伴隨著夢幻的另一個因素。

  在17和18世紀,瘋人並不完全是某種錯覺、幻覺或他的思想運轉的犧牲品。他不是受到欺騙,而是欺騙自己。如果確實可以說,一方面病人的頭腦受到心象的夢幻任意性的引導,另一方面他同時用錯誤意識的循環論證來束縛自己,那麼索瓦熱當然可以說:「我們把那些實際上喪失了理性或固執某種明顯錯誤的人稱為瘋人。正是這種在想像、判斷和欲望中表現出來的靈魂對錯誤的執迷不悟,構成了這類人的特徵。」

  瘋癲是從人與真理的關係被攪得模糊不清的地方開始的。正是在這種關係中,同時也正是在這種關係的破壞中,病癲獲得了它的一般含義和各種特殊形態。紮奇亞說,癡呆——在此是在最一般的瘋癲意義上來使用這個詞——「就源出於此,即理智不能區分真偽」。但是,如果我們僅僅把這種破壞理解為否定的話,那麼它也有肯定的結構,從而也具有各種獨特的形態。接近真理的方式不同,因此也有各種不同的瘋癲類型。正是在這種意義上,克裡奇頓(Chrichton)列出病癲(精神病)序列;諺妄、幻覺和癡呆。諺妄改變了在感知申形成的與真理的關係(「在精神器官的一般均安中,被歪曲的感知被當作現實來接受」)幻覺則改變了再現功能(「由於精神的謬誤,想像的事物被當作了現實,或者現實事物被歪曲地再現出來」)。癡呆並不取消或改變接近真理的能力,而是削弱和縮小這些能力。

  但是,我們也可以從真理本身、從真理的形態來分析瘋癲。《百科全書》正是用這種方式區分了「自然真理」和「道德真理」。「自然真理存在於我們的感覺與自然對象的準確聯繫之中。」因此,不能接近這種真理便會造成一種瘋癲。這種關於物質世界的瘋癲包括錯覺、幻覺以及各種感知紊亂。「像某些狂信者聽到天使的合唱,便是這種瘋癲。」而「道德真理存在於我們能覺察到的道德對象之間或這些對象與我們自身之間的嚴格關係之中。」喪失這些關係,便會造成一種瘋癲。這種瘋癲是性格、行為和感情方面的瘋癲。「因此,各種精神失常、各種自戀錯覺、各種感情,發展到盲目的地步便是名副其實的瘋癲。因為盲目是瘋癲的突出特徵。」

  盲目是最接近古典主義瘋癲的實質的詞之一。它意指的是籠罩著瘋癲心象的那種猶如睡眠的昏蒙狀態。這種狀態賦予被隔絕的心象以無形的支配權。但是它也意抬不可靠的信念,錯誤的判斷,與瘋癲密不可分的、由謬誤構成的整個背景。這樣,諺妄的基本話語憑藉著它的各種構成力量揭示了自己在多大程度上不是理性的話語。儘管在形式上十分相似,儘管這種話語的含義十分嚴格,但是它是在盲目昏蒙中說出來的。它不僅僅是某種夢境的鬆散而混亂的本文,因為它欺騙自己。但是它也不僅僅是某種錯誤的陳述,因為它陷入了睡眠時的那種渾然狀態。諺妄作為瘋癲的基本要素,是用夢的一般語法體系表達的一個假命題系統。

  瘋癲恰恰處於夢幻和謬誤的接觸點上。它以各種變形在它們的接觸面上縱橫移動。這個接觸面既將二者結合起來又將二者區分開。瘋癲既分擔了謬誤的非真理性和肯定或否定的任意性,又從夢幻那裡借來了源源不斷的心象和五彩繽紛的幻覺。但是,因為謬誤是純粹的非真理,而且夢幻既不能肯定也不能判斷,所以瘋癲就用心象來填補謬誤的空白,而且用對假像的肯定來把幻覺聯結起來。

  在某種意義上,正是這種充實將白晝的力量與夜晚的影像結合起來,將清醒頭腦的活動與各種幻想結合起來,換言之,把光明的形式和黑暗的內容結合起來。但是,這樣一種充實不正是極度的空虛嗎?心象的出場提供的不過是被黑夜籠罩的幻覺、銘刻在睡夢角落的影像,因而脫離任何現實感受。無論這些心像是如何栩栩如生,無論它們在肉體中有著如何嚴密的生理基礎,它們不過是虛無,因為它們沒有再現任何東西。至於錯誤的判斷,那也僅僅是表面上的判斷:當它確認毫不真實的東西時,就等於根本沒有確認;它陷入了不存在的錯誤這一圈套。

  瘋癲把視覺和盲目、心象和判斷、幻覺和語言、睡眠和清醒、白晝和黑夜結合起來,最後成為一種虛無,因為它是將它們中的各種否定因素結合起來。但是這種虛無的悻論在於它要表現自己,透過符號、語言和姿態爆發出來。這真是一種有序和無序、事物的合理存在和瘋癲的虛無狀態難解難分的結合!因為對瘋癲來說,如果它是虛無的話,那麼它只能通過背離自身,採用某種理性秩序的外表,從而變成與自己相反的東西,才能表現自己。這就暴露了古典主義瘋癲體驗的矛盾:瘋癲總是不露面,永遠退縮到令人無法接近的地方,沒有任何現象特徵或實證特徵;但是它又出現在瘋人的獨特證據中,而且是完全可見的。

  雖然瘋癲是無意義的混亂,但是當我們考察它時,它所顯示的是完全有序的分類,靈魂和肉體的嚴格機制,遵循某種明顯邏輯而表達出來的語言。雖然瘋癲本身是對理性的否定,但是它能自行表述出來的一切僅僅是一種理性。簡言之,雖然瘋癲是無理性,但是對瘋癲的理性把握永遠是可能的和必要的。

  只有一個詞能夠概括這種體驗,即非理性:因為對於理性來說,它的一切既是最貼近的又是最疏遠的,既是最空洞的又是最完全的;它的一切都是以熟悉的結構呈現給理性,從而批准了某種力求實證的知識並進而批准了某種力求實證的科學;但是它的一切又不斷地避開理性,處於不可接近的領域。

  現在,如果我們試圖考慮古典主義的非理性在與夢幻和謬誤的關係之外就其本身而言有何價值的話,那麼我們就不能把它理解為一種理性的扭曲、喪失或錯亂,而應簡單地將它理解為理性的眩惑。

  眩惑是光天化日之下的夜晚,是籠罩著任何光照過於強烈的地方的核心部分的黑暗。眩惑的理性睜眼肴太陽,看到的是虛無,也就等於什麼也沒看。在眩惑對,對象退縮到黑夜之中,同時也伴隨著對視覺本身的壓制。當視覺著到對象消失在光亮的神秘黑夜時,也在自身消失的時刻迷失於自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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