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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激情與譫妄(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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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像不是瘋癲。即使說在天馬行空的幻覺中精神錯亂找到了第一個通向其虛妄的自由的道路,但是當頭腦陷於這種任意性而成為這種表面自由的俘虜時,瘋癲也不是從這裡開始的。一個人從夢中醒來後可能會說:「我還以為自己死了。」他這樣說就是在否定和糾正想像的任意性。他並沒有發瘋。但是當他認為這種中性的心象——「我已經死了」——具有某種真義時,他就是一個瘋子了。 此外,真理意識不會僅僅因這種心象的存在而迷失,而是在限制、比較、統一或分解這種心象的行為中迷失,因此,瘋癲也只會在賦予這種想像以真義的行為開始。想像本身是無辜的:「想像本身沒有犯錯誤,因為它既沒有否定也沒有肯定,而只是極度地陷於對某種心象的冥思苦想之中。」只有心智才能將這種心象中產生的東西變成歪曲的真理,即謬誤或被承認的謬誤:「一個醉漢會把一根蠟燭看成兩根蠟燭。而一個有斜眼病但頭腦受過訓練的人雖然也可能看到兩根蠟燭,但會馬上認識到自己的錯誤,而使自己習慣於只看到一根蠟燭。」 因此,瘋癲是在想像之外的地方發生的,但又深深植根於想像。因為瘋癲完全表現為它允許這種心象具有一種自發的價值,即全面而絕對的真理。有理性的人無論對錯總要對一個心象的真偽做出判斷。這種行為超出了心象,是憑藉著另外的東西來超越和衡量心象。而瘋人的行為從未越出現有的心象,而是屈服於對它的直覺,只是在它的範圍內來肯定它:「在陷於瘋癲的人中,即使不是所有的人,也確實有許多人僅僅是由於過分關注一個對象。」引力然而,雖然瘋癲存在於心象之中,專注於心象,無法擺脫心象,但是瘋癲並不完全是想像,而是構成一種內涵模糊的行為。 這種行為是什麼呢?是一種信仰行為、一種肯定和否定行為,即一種論述話語。這種話語既維繫著同時又侵蝕和破壞著心象,在一種推理過程中使心象擴張,圍繞著一個語言片斷來組織這個心象。一個人在睡夢中想像自己是用玻璃製成的。他沒有發瘋。因為任何熟睡者都可能在夢中產生這種心象。但是,如果他相信自己是用玻璃做的,並因此得出結論:自己輕脆易碎,不能接觸任何堅硬的物體,應該靜止不動等等,那麼他就是發瘋了。這種推理是瘋人的推理。但是我們必須指出,這些推理既不荒謬也不違反邏輯。 相反,它們完全符合嚴格的邏輯格式。紮奇亞(Paul Zacchias)很輕易地在瘋人中發現了這些嚴格的推理形式。有一個人在讓自己餓死的推理中就使用了三段論法:「死人是不吃東西的。我是一個死人,因此我不吃東西。」有一個患迫害妄想症的人使用從個別到一般的歸納法:「甲、乙和丙是我的敵人。他們都是人,因此凡是人就是我的敵人。」還有一個瘋人使用省略三段論:「在這間房子裡生活過的人大多已死了,我在這間房子裡生活過,因此我是個死人。」瘋人的這種不可思議的邏輯似乎是對邏輯學家的邏輯的嘲弄,因為二者十分相似,更確切地說,二者完全相同,還因為在瘋癲的隱秘核心,在無數謬誤與不合邏輯的言行的深處,我們最終發現了一種隱蔽的完整語言。紮奇亞得出的結論是:「從這些事情中你確實可以看到討論智力的最佳方式。」 瘋癲的根本語言是理性語言,但是這種理性語言被顯赫的心象籠罩著,因此只限于在心象所規定的現象範圍內出現。它在心象整體和通用話語之外形成一種被濫用的獨特結構,這種結構的引人注目的性質便是瘋癲。因此,瘋癲並不完全存在於心象,因為心象本身無所謂真偽、理智或瘋狂。瘋癲也不存在於推理中,因為推理只是形式,只能顯示不容置疑的邏輯格式。但是,瘋癲又存在於心象和推理之中,存在於它們的一種特殊關係之中。 我們來考慮迪默布羅克(Diemerbroek)舉的一個例子。有一個人患嚴重的憂鬱症。他的思想完全陷於一個固定想法。這個想法經常使他哀痛不已。他指控自己殺了兒子。他在極度內疚時宣稱,上帝為了懲罰他曾派一個魔鬼來誘惑他,這個魔鬼就像曾經誘惑上主的那個魔鬼。他看到這個魔鬼,與魔鬼說話,回答魔鬼的問話。他不明白為什麼周圍的人不承認這種事情。這種內疚、自信、幻覺和言談,就是瘋癲的表現。簡言之,這種信念和心象的組合就構成了一種諺妄。迪默布羅克試圖找出這種瘋癲的「原因」,搞清它是怎樣發生的。 他得出的結果是:這個人曾帶著兒子洗澡,他的兒子溺水而死。從此,這位父親便認為自己對兒子的死負有責任。於是,我們可以重構這個發瘋過程了:這個人認為自己有罪,並且認為在上帝眼中這種殺人罪是不可饒恕的。由此他開始想像,他將被打入地獄。因為他知道被罰太地獄的主要痛苦是被交給撒旦,所以他告訴自己「有一個可怕的魔鬼被派來纏住他。」他並沒有見到這個魔鬼,但是因為「他一直在想它」,「認為這個觀念必然是真實的」,所以他硬往自己的腦袋裡塞進這個魔鬼的心象。這個心象通過大腦和精神的持續作用而呈現給靈魂,使他相信自己不斷地看到這個魔鬼本身。 按照迪默布羅克的分析,瘋癲有兩個層次。一個層次是顯而易見的,即一個莫須有地指控自己殺死兒子的人的憂鬱症;刻畫出魔鬼的荒謬想像;與幻覺進行交流的不健全理性。但是在另一個更深的層次上,我們發現了一個嚴謹的結構。這個結構依存於一種無懈可擊的話語。這種話語在邏輯上擁有一種堅定的自信。它在緊密相連的判斷和推理中展開。它是一種活躍的理性。簡言之,在混亂而明顯的指委下面有一種秘密諺妄的秩序。 第二種諺妄在某種意義上是一種純粹理性。而這種理性偏偏產生出癡呆的外表。在這種諺妄中包含著瘋癲的似是而非的真理。這裡有雙重含義。我們在這裡似乎既發現了使瘋癲變成真理的東西(無可辯駁的邏輯、結構完善的論述話語、一種實際語言的無懈可擊的明晰表達),又發現了使之變成真正的瘋癲的東西(瘋癲的本性、瘋癲表現的特殊風格以及格安的內在結構)。 更深入一步看,這種諺妄語言是瘋癲的結構方式,是肉體或靈魂的一切瘋癲表現的決定性要素,因此也是瘋癲的根本真理。譬如,迪默布羅克分析的憂鬱症患者之所以與魔鬼交談,其原因在於魔鬼心象已由精神運動深深地銘刻在可塑的大腦中。但是,這種有機的形象僅僅是糾纏著病人思想的某種成見的另一面。它所體現的是某種無限重複的話語——關於上帝必定對犯有殺人罪者予以懲罰的話語——在肉體的積澱。肉體及其所隱匿的痕跡,靈魂及其所感受的心象在這裡都不過是諺妄語言句法中的層階。 為了避免讓人們指責說我們的全部分析都是圍繞著一個作者的一項觀察(因為它涉及的是憂鬱症諺妄,所以它是一個特例)展開的,我們將用另一個時代另一個作者關於另一種通然有別的疾病的論述,來確證請安話語在古典時期瘋癲概念中的基本角色。這就是邊維爾(Bienville)所研究的「女子淫狂」的例子。有一名叫朱麗葉的少女,她的想像因過早讀了些書而被激發起來,又因聽到一個年輕女僕的議論而變得強烈。這個女僕「初知維納斯的秘密,……在母親眼中是一個本分的侍女」,但她「是一個給女兒帶來歡樂的可親而妖燒的女管家」。朱麗葉用自己在受教育過程中所獲得的全部印象來同這些新奇的欲望進行鬥爭。她用宗教和道德知識來對抗小說中的挑逗語言。儘管她的想像十分活躍,但只要她擁有「一種推理能力,使自己相信,屈從這種可恥的情欲既不合法又不道德」,她就不會生病。但是,她聽到的下流議論和讀到的誘惑文字越來越多。這些東西每時每刻都在使日益脆弱的神經變得愈益激動不安。後來她用來作為抗拒武器的基本語言逐漸失效了:「本來只有天性在說話。但是不久,幻覺、怪念和狂想都產生作用了。最後她不幸獲得一種力量,向自己證實這個可怕的格言:世上沒有什麼比順從情欲更美妙、更甜蜜。」這種基本話語打開了瘋癲之門:想像獲得自由,欲望不斷擴大,神經達到亢奮的程度。嚴格體現了某種道德原則的諺妄直接導致了驚厥,從而有可能危及生命本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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