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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激情與譫妄(2)


  誠然,在18世紀前的很長時間裡,在現代人出現之前的許多世紀裡,激情和瘋癲之間就保持著密切聯繫。但是,我們還是將古典時期定為它的起始時期。希臘一拉丁傳統的道德家們認為瘋癲是對激情的懲罰。為了更進一步肯定這一點,他們寧願把激情定義為暫時的、輕微的瘋癲。

  但是,古典主義思想不是基於某種虔誠的希望、某種有教益的威脅、某種道德體系來規定激情和瘋癲的關係。它甚至與傳統決裂,顛倒了傳統的邏輯關係。它把激情本性作為瘋癲妄想的基礎。它認為激情決定論僅僅是提供了使瘋癲進入理性世界的機會。而且,如果說靈與肉的無可懷疑的結合顯示了人的激情的限度,那麼它也同時使人面臨著摧毀他的無限運動。

  於是,瘋癲就不僅僅是靈與肉的結合所提供的多種可能性中的一種。它也不完全是激情的後果之一。靈與肉的統一造就了瘋癲,但瘋癲卻轉而反對這個統一體,並一再地使之受到懷疑。激情使瘋癲成為可能,但瘋癲卻以一種特有的運動威脅著使激情本身成為可能的條件。瘋癲屬￿這樣一類統一體:在這種統一體中規律受到損害、歪曲和破壞,從而表明這種統一體既是明顯的和確定的,又是脆弱的和已註定要毀滅的。

  在激情的歷程中有這樣一個時刻:規律似乎由於自己的緣故而暫時失效,激情運動要麼在沒有任何能動力量衝撞或吸引的情況下嘎然中止,要麼被延長,停留在激情爆發的高潮點。懷特承認,正如衝擊能引起運動,強烈的情緒也能引起瘋癲,因為情緒既是靈魂中的衝擊,又是神經纖維的震顫:「淒慘的或動人心弦的故事、可怕而意外的場面、極度悲痛、大發脾氣、恐怖以及其他效果強烈的感情,常常會引起突然而強烈的神經症狀。」

  嚴格地說,瘋癲便由此開始;但是,這種運動有時也會因過於強烈而立即消失,突然引起某種停滯而導致死亡。在瘋癲的機制中,平靜似乎不一定就是沒有症狀,也可能是與平靜相反的劇烈運動,這種運動因過於強烈而突然產生矛盾而無法繼續下去。「人們有時會聽到這種情況:十分強烈的激情產生一種強直性痙攣或強直性昏厥,使人變得像一座雕像,似乎不是一個活人。更有甚者,過度的恐懼、苦惱、歡樂和羞愧不止一次地導致死亡。」

  反過來看,有時候,從靈魂到肉體和從肉體到靈魂的運動會在某種焦慮的場所無限地擴散;這件場所更接近于馬勒伯朗上(Malebranche)所謂的安放靈魂的空間,而不是笛卡兒安放肉體的空間。這些往往由外界的輕微衝擊所引起的細微運動不斷積聚和強化,最後爆發為強烈的痙攣。蘭奇西早已解釋了羅馬貴族經常患憂鬱症的原因。他指出,他們經常歇斯底里地發作,自疑患病,其原因在於,在宮廷生活中「他們的頭腦不斷地受到恐懼和希望的交替刺激,從無片刻安寧。」許多醫生都認為,都市生活、宮廷或沙龍生活,使人瘋癲,因為大量的刺激不斷地積累、拖長和反瓦、從不減弱。

  但是,在這種意象中,在其較強烈的形態中,在一系列構成其有機形式的事件中,有一種不斷增強的、能夠導致渡委的力量,似乎運動不僅沒有在傳達自身的力量時逐漸損耗,而且能把其他的力量捲進來,並從其他力量那裡吸取新的活力。索瓦熱正是這樣解釋瘋癲的起源的:某種恐懼的印象與某種髓纖維的腫脹或受到的壓迫有關。因為這種腫脹完全是局部的,所以這種恐懼只限於某個對象。這種恐懼持續得越久,靈魂就越發注意它,愈益使它孤立和偏離其他東西。但是,這種孤立更強化了恐懼。給予恐懼以特殊地位的靈魂漸漸傾向於將一些間接的觀念附加在恐懼上:「它使這種簡單的思想同所有可能使之強化的觀念結合在一起。譬如,一個人在睡夢中以為自己受到犯罪指控,他就會把這種想法與其他有關的東西——法官、劊子手、絞刑架聯繫起來。」這種想法由於增添了新的因素,使這些因素加入自己的進程,因此便具有了附加的力量。這種新力量最終甚至使它能夠壓倒意志的最大努力。

  在激情現象中,在雙重因果關係——從激情本身出發既向肉體擴散又向靈魂擴散——的展開過程中,瘋癲找到了自己的首要條件。同時,瘋癲又是激情的中止,因果關係的破裂,統一體的解體。瘋癲既參與激情必然性的運動,又參與由這種激情所釋放出來的,但又超越激情、最終向激情的全部含義挑戰的東西的狂亂活動。

  瘋癲最終成為一種神經和肌肉運動。其程度之強烈,在意象、思想和意志的活動中似乎沒有任何東西可與之相對應。躁狂症的情況便是如此。它要麼突然加劇形成驚厥,要麼變成持續的狂亂。反之,瘋癲也能在身體處於平靜和遲鈍的情況下造成和維持心靈無休無止的、無法平復的騷動。憂鬱症的情況便是如此。這種病人對外部對象的印象不同于健康人。「他的印象很淡薄。他對它們幾乎視若罔聞。他的心智兒子完全沉迷于某些思想的活動。」

  誠然,肉體的外部運動和思想活動二者之間的脫節並不意味著靈與肉的統一體必然瓦解,也不意昧著它們各自在瘋癲中獨立地產生作用。無疑,這個統一體的活力和完整性會受到損害,但是,它最終表明,它的分裂並不是導致廢除它,而是使它被武斷地分割成不同部分。譬如,當憂鬱症偏執於某個離軌的思想時,牽涉的不僅僅是靈魂,而是與大腦相連的靈魂,與神經、神經起端、神經纖維相連的靈魂。

  總之,靈與肉統一體的一個完整部分脫離了整體,尤其脫離了藉以感受現實的器官。驚厥和激動不安時的情況也是如此:靈魂並未脫離肉體,而是受到肉體的急速衝擊,以致於不能維持自己的全部思想功能;它脫離了自己的記憶、自己的意向、自己最根深蒂固的觀念,從而脫離了自身,脫離了肉體中所有穩定的因素,而聽命於變化無常的神經纖維;因此它的反應絲毫不顧及現實、真理,沒有任何審慎的考慮;儘管神經的顫動可能是對知覺變化的模擬,但是病人不能分辨二者的差別。「急速混亂的脈衝或其他方面的失調使神經感受到(與知覺中)相同的運動;它們就像呈現客觀對象(其實這些客觀對象並非如此)一樣把幻想當真地表現出來。」

  在瘋癲中,靈與肉的整體被分割了:不是根據在形而上學上該整體的構成因素,而是根據各種心象來加以分割,這些心象支配著肉體的某些部分和靈魂的某些觀念的荒誕的統一體。這種片斷使人脫離自身,尤其脫離現實。這種片斷因本身的游離狀態而形成某種非現實的幻覺,並且憑藉著這種幻覺的獨立性而把幻覺強加給真理。

  「瘋癲不過是想像的錯亂。」換言之,瘋癲雖然從激情出發,但依然是靈與肉的理性統一體中的一種劇烈運動。這是在非理性層次上的運動。但是這種劇烈運動很快就擺脫了該機制的理性,並因其粗暴、麻木和無意義的擴散而變成一種無理性的運動。正是在這個時候,虛幻擺脫了真實及其束縛而浮現出來。

  因此,我們發現我們現在必須加以追蹤的第三種演變的線索:奇想、幻覺和謬誤的演變一非存在的演變。

  我們來聽一聽在這些異想天開的片斷中說了些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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