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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瘋人(3)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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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就是為什麼極端的瘋癲從來很少與醫學相聯繫。它也不可能與改造教養領域有關聯。擺脫束縛的獸性只能用紀律和殘忍來駕馭。18世紀,獸性瘋人的觀念在個別人的嘗試中得到實際體現。這些人試圖對瘋子進行某種強制教育。皮內爾提到了「法國南部一所非常著名的修道院」的例子。在那裡,對狂躁的瘋人下達「改邪歸正的嚴格命令」。如果他拒不上床睡覺或花飯,他將「受到警告:他若堅持錯誤將在第二天受到鞭打十下的懲罰。」相反,如果他順從的話,他就被允許「在餐廳用餐,坐在實施紀律者身邊」,但是他老稍有不規矩之處,便會立刻受到警告,「會被用教鞭打手指」。 這樣,由於使用了某種奇怪的辯證法——這種辯證法可以解釋所有這些「不人道」的禁閉實踐——瘋癲的自由獸性只能被這樣的紀律來馴服,即不是把獸性提高到人性,而是使人回到自己身上的純粹獸性。瘋癲洩露了獸性的秘密:獸性就是它的真相,在某種程度上,它只能再回到獸性中。將近18世紀中期,蘇格蘭北部的一個農夫曾名揚一時。據說他能醫治精神錯亂。皮內爾曾附帶說到,這位教皇式人物具有海格立斯(Hercules)的體魄 ,「他的方法是強迫瘋人從事最艱難的農業勞動,像使用牲畜、使用僕人一樣使用他們。他們稍有反抗便會遭到一頓毒打,從而迫使他們最終徹底屈服。」瘋癲在還原為背性的過程中既發現了自己的真相,又獲得了治療。當瘋人變成一隻野獸時,人身上獸性的顯現——這種顯現構成瘋癲的醜聞—一被消滅了。不是獸性被壓制了,而是人本身被消滅了。在變成牲畜的人那裡,非理性聽從著理智及其命令,於是瘋癲被治癒了,因為它在某種東西中被異化了,這種東西就是它的真相。 將來總有一天會從這種瘋癲的獸性中推導出一種機械心理學的思想以及這樣一種觀念,即認為瘋癲的種種形態可以歸因於動物生命的偉大結構。但是在廠和18世紀,將自己的面孔借給瘋癲的獸性絲毫沒有使自己的表現形態具有一種決定論性質。相反,它將瘋癲置於一個可以無所限制地狂亂的不可預知的自由領域。如果說決定論能對它有所影響的話,那麼這種影響是在限制、懲罰和紀律的形態裡。瘋癲通過獸性不是與偉大的自然法、生命法結合起來,而是與千姿百態的寓言動物結合起來。 但是,與中世紀流行的那種禽畜動物不同。後者用很多象徵形象來圖解邪惡的各種形態,而前者是一群抽象的寓言動物。在這裡,邪惡不再有奇異的身軀,我們能領悟到的只是它的最極端形式,即野獸的真相。這是一種沒有內容的真理。邪惡擺脫了它的豐富肖像,目的在於只保存一種普遍的威懾力,這是一種獸性的隱秘威脅。它潛伏著,在某個時刻突然釋放出狂暴的理由、瘋癲狂亂的真相。儘管當時有人試圖建構一種實證的動物學,但是這種認為獸性是瘋癲的自然巢穴的頑固念頭始終盤踞著古典時期的那個陰森角落。正是這種念頭造成了一種意象,從而導致所有的禁閉實踐及其種種最奇特的野蠻性。 毫無疑問,將瘋癲觀念,同肖像式的人與獸的關係聯繫起來,對於西方文化一直是極其重要的。從一開始。,西方文化就不認為動物參與了全部自然、參與了它的理智和秩序。那種觀念是後來才有的,而且長佩以來只存留在西方文化的表面。或許它從未滲透進深層的想像領域。實際上,經過認真的研究就會發現,動物屬一種反自然,一種威脅著自然秩序、以其狂亂威脅著啟然的積極理智的消極否定方面。勞特列阿蒙的著作就證明了這一點。按照西方人的定義,西方人兩千多年來作為一種理性動物生活著。 為什麼這個事實就應該必然意味著他們承認理性和獸性可能有一個共同的秩序?為什麼按照這個定義他們應該必然把自己放在自然的肯定方面?如果拋開亞裡士多德的本意,難道我們不能認為,對於西方來說,這神「理性動物」長期以來一直是一種尺度,用以衡量理性的自由在非理性的巢穴運作的方式——那種非理性偏離理性直至構成理性的反題?從這時起哲學變成了人類學,人們力求在一種完整的自然中確認自己,動物也失去了其否定力量,從而成為自然的決定論和人的理性之間的一種積極的進化形式。「理性動物」的公式現在已經完全改變了其含義。它所暗示的作為全部理性根源的非理性完全消失了。從此,瘋癲必須服從人的決定論,人則被視為其獸性的自然存在。在古典時期,如果說使科學和醫學分析確如下文將談到的那樣力求使瘋癲立足于這種自然機制中,那麼,對待瘋人的實際做法則足以證明,瘋癲依然被包容在反自然的狂暴獸性中。 總之,禁閉加以來大的正是這種瘋癲的獸性,同時它又力求避免無理智者的非道德所必然帶來的恥辱。這就揭示了古典時期在瘋癲和其他非理性形態之間所規定的距離,雖然從某種觀點看,它們以前是被視為同一的或相通的。如果整個非理性領域都被壓制得沉默不語,唯有瘋癲可以自由表達其醜聞,那麼非理性的整體所不能表達的而它能告訴人們的是什麼呢?瘋人的各種狂亂的意義——不可能在其他被收容者的、或許更明智的言談中找的意義——是什麼呢?也就是說,在哪個方面瘋癲具有更獨特的意義呢? 從17世紀起,最一般意義的非理性就不再具有更多的教訓價值。文藝復興時期仍很常見的理性的那種危險的可轉換性正在被遺忘,它的醜聞正在消失。屬文藝復興時期基督教經驗的十字架的瘋癲的重大主題,在17世紀開始消失,儘管還有詹森主義和帕斯卡的著作。更確切地說,它繼續存在著,但是改變了甚至在某種意義上顛倒了自己的含義。它不再要求人類理性放棄驕傲和自信以沉湎於犧牲的偉大非理性之中。當古典時期的基督教談到十字架上的瘋癲時,僅僅是為了羞辱虛假的理性,給永恆的真理之光增添光輝。肉身顯靈的上帝的瘋癲只不過是塵世間非理性的人所不能辨認的一種智慧。「被釘在十字架上的耶穌……是這個世界的恥辱,在當時人們的眼中他是愚昧和瘋癲的體現。」 但是,這個世界後來被基督教征服了,上帝的意旨通過這種歷史的曲折和人們的瘋癲顯示出來。現在完全可以說:「基督已成為我們智慧的頂峰。」基督教信仰和基督徒謙卑的這一恥辱——其啟示的力量和價值仍為帕斯卡斯維護——很快將不再對基督教思想有更多的意義。它可能將只有一種意義,即在這些因這一恥辱而群情激憤的良。動中揭示出眾多盲目的靈魂:「不要讓你的十字架——它已為你征服了世界——依然成為傲慢者的瘋癲和恥辱。」基督教的非理性被基督徒自己放逐到理性的邊緣,因為理性已被等同於肉身顯靈的上帝的智慧。自波爾羅亞爾女隱修院』直至陀思妥耶夫斯基和尼采的兩個世紀裡,人們將不得不等待著基督重新獲得對其瘋癲的讚美,等待著恥辱恢復其啟示的力量,等待著非理性不再僅僅是理性的公開羞辱對象。 但是,在這個時候,基督教的理性擺脫了長期以來作為自身組成部分的瘋癲,病人則因摒棄理性,在其獸性發作中,獲得了獨一無二的證明力量。從與上帝相聯繫的、上帝肉身顯靈的超人領域中被驅逐出來的恥辱似乎重新出現了。它以巨大的力量和新的教訓出現在人與自然、與自身的獸性相聯繫的領域裡。教訓的適用範圍轉向較低的瘋癲領域。十字架不再具有恥辱的意義;但是不應忘記,基督在塵世生活時始終讚美瘋癲,使之變得聖潔,正如他治癒疾病,寬恕罪孽,用永恆的富有安慰貧困,從而使疾病、罪孽和貧困變得聖潔。聖文森提醒那些受命照看禁閉所中病人的人,說:「在這裡主宰他們的是我們的主,他決定讓精神錯亂者、魔鬼附體老、瘋人、受引誘者和迷狂者圍在他身邊。」 這些受非人力量支配的人在那些代表了永恆智慧的人周圍,在這個體現了永恆智慧的人周圍,組成一個永恆的禮贊場面;他們用簇擁來讚美他們所拒絕的智慧,同時又給智慧一個羞辱自身的口實,承認智慧只能得自于上帝恩惠。進一步說,基督並不僅僅讓精神錯亂者聚在自己周圍,而且他決定讓自己在他們眼中成為一個瘋人,通過自己的化身來體驗人類所遭受的一切不幸。瘋癲因此而成為在被釘上十字架和從十字架上抬下來之前上帝人形的最終形態:「噢,我的主,你喜歡成為猶太人眼中的一個恥辱,異教徒眼中的瘋癲。你喜歡看上去像是失去了理智,正像聖經中所說的,人們以為我們的主精神錯亂了。Dicebantuuoniaminhroremversus est.(他們說他瘋了)。他的使徒有時仰望著他,好像仰望著一個雷霆震怒的人,他讓他們有這種印象,是為了讓他們證明,他曾承受了我們的全部疾病和痛苦,是為了教誨他們和我們對那些陷於這些不幸的人應報以同情。」基督來到人世時應允要在自己身上打上人類狀況的一切記號和墮落本性的各種污點。從貧困到死亡,他走完受難的漫長歷程。這也是情欲的歷程,被遺忘的理智的歷程和瘋癲的歷程。因為瘋癲是受難的一種形式,在某種意義上是臨終前的最後形式,所以它現在對於那些正承受它的人來說,就將成為一個受尊敬和同情的對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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