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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瘋人(2)


  德波爾特(Desportes)在《關於照看瘋人問題的報告》中描述了18世紀末比塞特爾的單人囚室:「這些不幸者的全部家具就是這個草墊。他躺下時,頭、腳和身子都貼著牆。石縫裡滴出的水浸透他全身,使他不能安睡。」關於薩爾佩特利耶爾的單人囚室,他寫道:「冬天一到,這個地方更可怕,更經常地造成死亡。當塞納河水上漲時,這些與下水道處於同一水平的小囚室不僅更有損健康,而且更糟糕的是,它們變成大批老鼠的避難所。每到夜晚,它們就襲擊在此禁閉的不幸者,咬能咬到的任何人。那些瘋女人的手、腳、臉都被咬破。這種傷害很嚴重,已有幾人因此而死亡。」

  不過,這些地牢和單人囚室長期以來都是為最危險、最狂暴的瘋子準備的。如果他們安靜下來,如果他們不使其他人感到恐懼,他們就被塞進大小不同的病室。圖克最活躍的追隨者之一希金斯(Godfrev Higgins)作為一個志願檢查員,花了二十鎊獲得參觀約克收容所的權利。在參觀時,他發現一個被精心遮蔽的門,在門後發現一個長寬均不足八英尺的房間。晚上這裡擠著13個婦女。白天她們在另一間並不大多少的房間活動。

  特別危險的瘋子會受到某種方法的約束。這種方法不具有懲罰性質,而僅僅旨在將狂暴的瘋人固定在很小的活動範圍裡。這種人一般被鎖在牆邊或床上。在伯利恒醫院,狂暴的瘋女人被套上腳欽,固定在一個長廊的牆邊。她們只穿一件上市長袍。在貝斯納爾格林醫院,一個亂打亂鬧的女人被放在豬圈裡,手腳都被捆住。發作平息後,她被捆在床上,身上只蓋一條床單。當允許她稍微行動時,在她兩腿間放了一根鐵條,一頭連著腳鐐,一頭連著手銬。

  圖克在《關於窮苦瘋人狀況的報告》中詳細描述了伯利恒醫院發明的控制公認危險的瘋人的複雜方法:瘋人被鎖在一根從牆的另一側伸過來的長鏈上,這樣管理員就可以從外面指揮他的活動。他的脖頸也套上一個鐵環,這個鐵環由一根短鏈與另一個鐵環聯在一起,後一個鐵環套在一根垂直固定在地面和天花板的鐵棍上。當伯利恒醫院開始改革時,人們發現在這間囚室裡有一個人被這樣關了12年。

  當實踐活動達到如此極端的程度時,事情就很清楚了:這些做法既不是懲罰的欲望所激發的,也不是改造的職責所導致的。「悔過自新」的觀念與這種制度毫不沾邊。但是,有某種背性形像困擾著這個時期的醫院。瘋癲借用了野獸的面孔。那些被鐵鍊掛在困室牆邊的人不再是精神錯亂的人,而是被某種狂暴本性捏住的野獸;似乎瘋癲發展到了極點便超出了包容其最脆弱形態的道德失常範圍,而借助於某種突發的力量與納粹的獸性發作結合在一起。這種獸性模式在收容院很流行,從而使收容院具有一種囚籠的形象,一種動物園的外觀。

  科蓋爾在描述18世紀末的薩爾佩特利耶爾時寫道:「狂暴發作的瘋女人像狗一樣拴各囚室門上。有一個鐵柵長席將其與管理員和參觀者隔開。通過鐵柵給她們送進食品和睡覺用的稻草。用扒子把她們周圍的汙物清掃出來。」在南特的醫院裡,這種動物園是由一個個各籠組成的。埃斯基羅爾(ES-quirol)以前從未見過「用這麼多的鎖、門栓、鐵條來鎖囚定的門。…阿旁的一個小窗口也裝有鐵條和窗板。小窗口分有一根固定在牆上的鐵鍊。鐵飯的一端有一個木椎形狀的鐵容器。這是用於通過鐵窗遞送食品的。」1814年,福德雷(Franco。s-Emmanuel Fodere)在斯特拉堡醫院發現了一種精心製造的囚籠;「為了對付惹事生*和污穢不湛的瘋人,在大病室的角落設置了一種只能容下一個中等身材的人的囚籠,或者說是小木屋。」這種囚籠以木柵為底,底部與地面間隔十五釐米,木搬上鋪了一些革,「瘋人赤裸著或幾乎赤裸著躺在上面進食和大小便。」

  可以肯定,這是一種對付瘋子狂亂發作的安全制度。這種發作主要被看作一種對社會的威脅。但是,十分重要的是,這是從獸性發作的角度來考慮的。「不把瘋人當作人來對待」這一否定性事實卻有著肯定性內容:這種非人道的冷漠實際上包含著某種縈繞於懷的價值,它植根于傳統的恐懼。自古代以來,尤其自中世紀以來,這種恐懼就使動物界具有不可思議的日常特徵、令人戰慄的怪異形象和無法傾吐的焦躁。

  但是,這種在想像中與瘋癲觀念形影不離的對獸性的恐懼,其含義已與兩三個世紀前大不相同。動物的變形形象不再是地獄權力的顯性標誌,也不再是某種旁門左道的煉丹術的產物。人身上的獸性不再具有作為另一個世界標誌的價值。它已變成人的瘋癲,人處於自然狀態的瘋癲,只與自己有關。這種以瘋癲形式發洩出來的獸性使人失去其特有的人性。它並不把人轉交給其他力量,而只是使人完全處於自己的自然狀態(本性)。對於古典主義來說,最徹底的瘋癲乃是人與自己的獸性的直接關係,毫不涉及其他,也無藥可救。

  從進化的遠景來看,表現為瘋癲的獸性總有一天會被視為疾病的征狀、甚至疾病的本質。但是在古典時期,它所表現的是這樣一個事實,即瘋人不是病人。實際上,獸性使瘋人免於人身上脆弱、不穩定、不健康因素的傷害。瘋癲時的那種頑強的獸性,以及從魯莽的野獸界借來的愚鈍,使瘋人能夠忍受饑餓、高溫、寒冷和疼痛。直至18世紀末,一般人都認為,瘋子能夠承受生活中不可想像的苦難。他們不需要保護,不需要保暖禦寒。

  1811年,圖克參觀(英國)南部的一個勞動院時看到,單人囚室僅在門上有很小的柵窗讓陽光投射進來。囚室中的婦女均赤身裸體。當時「氣溫很低。頭天晚間溫度計的讀數是零下18度。其中有一名婦女躺在疏稀的麥草上,身上沒有蓋任何東西」。瘋人的這種野獸般的耐寒能力也是皮內爾所信奉的一個醫學定論。他經常稱讚「某些男女瘋子能夠持續地和泰然地承受長時間的嚴寒。共和三年雪月的若干天,溫度計的讀數是零下10度、11度,甚至零下16度。而比塞特爾醫院的一個瘋人竟然不願蓋毛毯,一直坐在結冰的囚室地面上。

  早上剛剛打開他的門,他就穿著襯衫跑到院子裡,抓起一大把冰雪壓在胸部,高興地看著冰雪融化。」當瘋癲發展到野獸般的狂暴時,它能使人免受疾病的傷害。它賦予人某種免疫力,就像大自然預先賦予野獸某種免疫力一樣。奇怪的是,瘋人的理智紊亂使之回歸獸性,但因此而受到大自然的直接恩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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