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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愚人船」(6)


  瘋癲確實具有吸引力,但它並不蠱惑人。它統治著世上一切輕鬆愉快乃至輕浮的書情。正是瘋癲、愚蠢使人變得「好動而歡樂」,正如它曾使「保護神、美神、酒神、森林之神和文雅的花園護神」去尋歡作樂一樣。它的一切都顯露在外表,毫無高深莫測之處。

  毫無疑問,瘋癲同獲得知識的奇異途徑有某種關係。布蘭特的詩《愚人船》的第一章就是描寫書籍和學者的。在1497年拉丁文版的該章插圖上,坐在由書籍難成的寶座上的大學教師,頭戴一項博士帽,而博士帽的背後卻是一個縫著鈴檔的愚人帽。伊拉斯漠在描寫愚人舞時,讓學者們佔據了很大位置:在法律學者前面有文法學者、詩人、修辭學者、作家,在他們之後是「留著鬍鬚身披斗篷的可尊敬的哲學家」,最後是浩浩蕩蕩的神學家。

  然而,如果說知識在瘋癲中佔有重要位置,那麼其原因不在於瘋癲能夠控制知識的奧秘;相反,瘋癲是對某種雜亂無用的科學的懲罰。如果說瘋癲是知識的真理,那麼其原因在於知識是荒謬的,知識不去致力於經驗這本大書,而是陷於舊紙堆和無益爭論的迷津中。正是由於虛假的學問太多了,學問才變成了瘋癲。

  博學之上顯聲名,仰顧先賢知天命,不重典籍輕教義,唯求自然之技能。

  從長期流行的諷刺主題可以看出,瘋癲在這裡是對知識及其盲目自大的一種喜劇式懲罰。

  因此,就一般情況而言,瘋癲不是與現實世界及其各種隱秘形式相聯繫,而是與人、與人的弱點、夢幻和錯覺相聯繫。博斯在瘋癲中所看到的任何模糊的宇宙觀象。在伊拉斯漠那裡都被消除了。瘋癲不再在大地的角落伏擊人類,而是巧妙地潛入人類。或者說,它是一種人類與自身所維持的微妙關係。在伊拉斯漠的作品中,瘋癲以神話形式人格化。但這僅僅是一神文學手法。實際上,只存在著各種「呈放」一人的各種瘋態:「有多少人,我就能列舉多少種形象」;人們只須掃一照各個國家,包括治理得最好嫁:「那裡充斥著如此之多的瘋態,每夭都有許多新的瘋志產生,即便有一千個德漠克利特來嘲笑他們也忙不過來。」

  因此,不存在瘋癲,而只存在著每個人身上都有的那種東西。門為正是人在對自身的依戀中,通過自己的錯覺而造成瘋癲。自戀是愚授在其舞蹈中的第一個舞伴。其原因在於,它們具有一種特殊的關係:自戀是瘋癲的第一個症狀其原因還在於,人依戀自身,以致以謬誤為真理,以謊:為真實,以暴力和醜陋為正義和美。「這個人比猴子還醜陋,卻自以為如海神般英俊;那個人用圓規劃出三條線便自以為是歐幾裡德;第三個人自以為有美妙的歌喉,其實他在七弦琴前像個傻瓜,他的聲音就像公雞在啄母雞。」

  在這種虛妄的自戀中,人產中了自己的瘋癲幻象。這種瘋癲象徵從此成為一面鏡子,它不反映任何現實,而是秘密地向自我觀照的人提供自以為是的夢幻。瘋癲所涉及的與其說是真理和現實世界,不如說是人和人所能感覺的關於自身的所謂真理。

  瘋癲由此而進入一個完全的道德領域。邪惡不是懲罰或毀滅了,而僅僅是錯誤或缺點。布蘭特的詩中有116段是描述愚人船上的乘客的,其中有守財奴、誹謗者、酒鬼,還有放蕩不羈者、曲解聖經者、通好者。該詩的拉丁文譯者洛舍在前言中說明這部作品的宗旨和意義。他認為,這首詩想告訴人們「可能有何種邪惡、何種美德,何種惡習;美德或錯誤會導致什麼結果」;它同時根據每個人的惡行分別加以譴責:「不虔敬者、傲慢者、貪財者、奢侈者、放蕩者、淫欲者、暴躁者、餐餐者、貪得無厭者、妒忌者、下毒者、離經叛道者」,……簡言之,它譴責人所能做的一切不端行為。

  在15世紀的文學和哲學領域裡,瘋癲經驗一般都用道德諷喻來表現。親繞著畫家想像的、病態發作造成的那些重大威脅絲毫沒有被提到。相反,強烈的痛苦被看作是對這種發作的阻遏;人們閉口不談這類事情。伊拉斯漠讓我們把視線避開這種精神錯亂——「那是復仇女神使其從地獄中溜出來的,她們動輒便放出她們的毒蛇」;他要讚頌的不是這類精神錯亂形態,而是使靈魂擺脫「痛苦的煩惱而重新耽於各種享樂」的「甜蜜幻覺」。這個安襤的世界很容易駕馭;它很樂於向聰明人展示自己的天真秘密,而後者卻哈哈大笑,敬而遠之。

  如果說博斯、勃魯蓋爾和杜勒都是極其世俗的觀察者,因而被周圍熙熙攘攘的瘋癲所困惑,那麼伊拉斯溪則是從一個遠距離的安全之處來觀察瘋癲:他是站在自己的奧林帕斯山上觀察它。他之所以讚頌瘋癲,是因為他能用眾神的無法抑制的笑聲來嘲笑它。須知,人的瘋癲是一種神奇的景觀;「其實,如果有人能像邁尼普斯所設想的那樣,從月亮上觀察大地上的無窮騷動,那麼他會認為自己看到一群蚊蠅在相互爭鬥、陷害、偷竊,在遊戲、耍鬧、跌落和死亡。他也就不會認真看待這些短命的蟀蜒所造成的麻煩和悲劇。」瘋癲不再是人們所熟知的這個世界的異相;對於這個局外觀察者來說,它完全是一個普通景觀;它不再是一個宇宙的形象,而是一個時代的特徵。

  然而,一種新的工作正在興起,它將用批判意識來廢止這種悲劇性的瘋癲經驗。我們暫且把這種現象擱在一旁,而來看看在《唐·吉訶德》、斯居代裡的小說、《李爾王》以及羅特魯或特裡斯丹隱士的劇本中的那些形象。

  我們首先來看最重要的,也是最持久的——因為18世紀還在承認它那剛剛被抹掉的形態:浪漫化的瘋癲。其特徵是由塞萬提斯(Cervantes)確定的。但是,該題材被人們不厭其煩地反復使用:直接的改編(布斯卡爾的《唐·吉訶德》在1639年上演;兩年後,他把《桑喬當政記》搬上舞臺),片斷的改寫(皮紹《卡德尼奧愚人記》是關於這位莫雷納山的「衣衫襤褸的騎士」題材的花樣翻新),或者以更間接的方式對幻想小說的諷刺(如薩布裡尼的《虛偽的克萊莉娜》,以及在唐·吉訶德的故事中關於阿爾維阿納的榮麗葉的片斷)。這些幻想是由作者傳達給讀者的,但是作者的奇想卻變成了讀者的幻覺。作者的花招被讀者天真地當作現實圖景而接受了。

  從表面上看,這不過是對幻想小說的簡單批評,但是在這背後隱藏著一種巨大的不安。這是對藝術作品中的現實與想像的關係的憂慮,或許也是對想像力的創造與諸妄的迷亂之間以假當真的交流的憂慮。「我們把藝術的創造歸因於發狂的想像;所謂畫家、詩人和音樂家的『奇思怪想』不過是意指他們的瘋癲的婉轉說法。」正是由於這種瘋癲,另一種時代、另一種藝術、另一種道德的價值會引起質疑,但是,瘋癲也反映出人類的各種想像,甚至最漫無邊際的邏想。這些想像是模糊的、騷動的,卻又在一種共同的妄想中奇怪地相互妥協。

  在第一種瘋癲形式之後接履而來的是狂妄自大的瘋癲。但是,這種病人沒有一種文學典型。他通過一種虛妄的自戀而與自身認同。虛妄的自戀使他將各種自己所缺少的品質、美德或權力賦予自己。他繼承了伊拉斯漠作品中那個遠古時代的「自戀」。貧窮卻自以為富有;醜陋卻自我欣賞;帶著腳鐐卻自比作上帝。奧蘇馬大學那位自以為是海神的文學士便是這種人。

  德馬雷的《幻覺者》中的七個人物、西拉諾的《假學究》中的夏多福,聖埃弗勒蒙的《未來的政治家》中的裡奇索斯等等的可笑命運都是如此。這個世界有多少種性格、野心和必然產生的幻覺,不可窮盡的瘋癲就有多少種面孔。甚至在其序列的盡頭,也有最輕微的瘋癲症狀。這就是每個人在自己心中所維護的與自己的想像關係。它造成了人最常見的錯誤。批判這種自戀關係是一切道德批判的起點和歸宿。

  屬￿道德領域的還有正義懲罰的瘋癲。它在懲罰頭腦混亂的同時還懲罰心靈混亂。但是它還具有其他力量:它所施加的懲罰會自動增強,因為它通過懲罰本身而揭示出真理。這種瘋癲的正當性就在於它是真實的。之所以說它是真實的,原因在於受苦者已經在虛妄的幻覺旋渦中體驗到,自己受到的懲罰將是永恆存在的痛苦。在高乃依的《梅麗特》中,埃拉斯特認為自己早已受到復仇女神的追蹤和米諾斯的有罪宣判。之所以說它是真實的,還因為避開一切耳目的罪行從這種奇異的懲罰中暴露出來,正如白天從黑夜中破曉而出;瘋癲用粗野不羈的言辭宣告了自身的意義;它通過自己的幻想說出自身的隱秘真理;它的呼喊表達了它的良心。例如,麥克白夫人『犯』的吃語向那些「已經知道了不該知道的事情」的人,吐露了長期以來只對「不會說話的枕頭」說的話。

  最後一種瘋癲是絕望情欲的瘋癲。因愛得過度而失望的愛情,尤其是被死亡愚弄的愛情,別無出路,只有訴諸瘋癲。只要有一個對象,瘋狂的愛情就是愛而不是瘋癲;而一旦徒有此愛,瘋狂的愛情便在臘妄的空隙中追逐自身。讓一種情欲受到如此激烈的懲罰是否太悲慘了?這是毫無疑問的。但是這種懲罰也是一種慰藉;它用想像的存在覆蓋住無可彌補的缺憾;它用反常的欣喜或無意義的勇敢追求彌補了已經消失的形態。如果它會導致死亡的話,那麼正是在死亡中情侶將永不分離。奧菲莉妮的絕唱便是如此。《聰明誤》中的阿裡斯特的吃語也是如此。李爾王痛苦而甜蜜的瘋癲更是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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