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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愚人船」(5)


  那麼,此時通過瘋癲意象起作用的這種扭力是什麼呢?

  首先,人們在這些怪異形象中發現了關於人的本性的一個秘密、一種稟性。在中世紀人的思想中,被亞當命名的動物界象徵性地體現著人性的價值。但是在文藝復興初期,人與動物界的關係顛倒過來了。野獸獲得自由。它們逃出傳說和道德圖解的世界,獲得自身的某種怪異性質。由於令人驚愕的顛倒,現在動物反過來追蹤人,抓住人,向人揭示人自身的真理。從夜癲的想訪中產生的非現實的動物變成了人的秘密本質。當本日來臨,罪孽深重的人類以醜陋的裸體出現時,我們會看到,人類具有某種發狂動物的可怕形象。

  在布茨的《地獄》中,它們是銳鳴果,其身體是賭蟀和赤裸的罪人的結合;在洛赫納的作品中,他們是展翅的貓頭昆蟲,人面甲蟲以及煽動著如同不安而貪婪的雙手的翅膀的鳥。這種形象在格呂內瓦爾德的《誘惑》中則是一只有多節手指的大猛獸。動物界逃避了人類符號和價值的馴化,反過來揭示了隱藏在人心中的無名狂暴和徒勞的病虯

  在這種幻影性相次的另一極,瘋癲之所以有勉力,其原因在於它就是知識。它之所以是知識,其原因首先在於所有這些荒誕形象實際上都是構成某種神秘玄奧的學術的因素。這些怪異形狀從一開始就被件於「偉大奧秘」的空間裡。受它們誘惑的聖安東尼並不單純是欲望的粗暴犧牲品,而更多地是受到好奇心的暗中引誘。他受到遙遠而又親近的知識的誘惑,受到那些半人半獸的微笑的誘惑。那些知識既在他呈現又在躲閃。他在向後倒退,這一步之差就使他不能跨入知識的禁區。他早就知道——這也正是對他的誘惑所在—一卡丹隨後所說的:「智慧同其他珍貴的東西一樣,應該從地殼內連根除掉。」而這種無法接近的、極其可怕的知識則早已被天真的愚人所學握。

  當有理性、有智黑的人僅僅感受到片斷的、從而越發令人氣餒的種種知識形象時,愚人則擁有完整無缺的知識領域。那個水晶球在所有其他人看來是透明無物的,而在他眼中則是充滿了隱形的知識。動魯蓋爾曾嘲笑病人試圖識破這個水晶世界,但是恰恰在「呼喊著的女瘋子」扛著的木棍頂端懸吊著這個多彩的知識球。這是一個荒誕卻又無比珍貴的燈籠。而且,這個世界恰恰出現在忘憂樂園的反面。另一個知識象徵是樹(禁樹、允諾爾生和使人犯下原罪的樹)。它曾種在人間樂園的中央,但後來被連根拔掉。而現在,正如在圖解巴德的《女愚人船》的版畫上可看到的,它成為愚人船上的桅杆。無疑,在博斯的《愚人船》上搖曳著的也正是這種樹。

  這種愚人的智慧預示著什麼呢?毫無疑問,因為它是被禁止的智慧,所以它既預示著撒旦的統治,又預示著世界的末日,既預示著終極的狂喜,又預示著最高的懲罰,既預示著它在人世間的無以武力,又預示著萬卻不復的墮落。愚人船穿行過一個快樂景區,這裡能滿足人的一切欲望。這是一個復蘇的樂園,因為人在這裡不再有痛苦,也不再有需求,但是他還沒有返樸歸真。這種虛假的幸福是反基督者的邪惡勝利。這是末日,是已經來臨的未回。誠然,在15世紀,啟示錄上的夢境並不新鮮,但是它們的性質已與過去大相徑庭。

  在14世紀精緻的幻想插圖上,城堡如骰子般搖搖欲墜,巨獸總是被聖母鎮在海灣的傳統的龍。總之,上帝的意旨及其迫近的勝利都赫然在目。但是,(在15世紀)這種畫面被派滅了一切智慧的世界圖像所取代。後者是自然界妖魔鬼怪的大聚會:高山消退而變成平原,遍野橫屍、荒系露骨、星辰墜落、大地流火,一切有生命的東西都在凋萎、死亡。這個未日毫無作為過渡和希望的價值,而僅僅是一個吞沒世界原有理性的夜晚的來臨。丟勒的作品很能說明這一點。在他的畫上,啟示錄中上帝派來的騎兵並不是勝利與和解天使,也不是和平正義的使者,而是進行瘋狂報復的、披頭散髮的武士。世界陷入普遍的怒火之中。勝利既不屬￿上帝,也不屬￿撒旦,而是屬￿瘋癲。

  瘋癲在各個方面都使人們迷戀。它所產生的怪異圖像不是那種轉瞬即逝的」押物表面的現象。那種從最奇特的深安狀態所產生的東西,就像一個秘密、一個無法接近的真理,早已隱藏在地表下面。這是一個奇特的體論。當人放縱其瘋癲的專橫時,他就與世界的隱秘的必然性面對面了;出沒於他的惡夢之中的,困擾著他的孤獨之夜的動物就是他自己的本質,它將揭示出地獄的無情真理;那些關於盲目愚意的虛浮意象就是這個世界的「偉大科學」(Magna Sdend);這種無序、這個瘋癲的宇宙早已預示了殘忍的結局。透過這種意象,文藝復興時期的人表達了對世界的凶兆和秘密的領悟,而這無疑賦予了這些意象的價值,並且使它們的奇想具有極其緊密的聯繫。

  在同一時期,文學、哲學和道德方面的瘋癲題材則蒙上另一層截然不同的面紗。

  在中世紀,瘋癲或愚蠢在罪惡體系中佔有一席之地。自13世紀起,它通常被列入精神衝突的邪惡一方。在巴黎和亞眠(Amiens),它出現在罪惡行列中,出現在爭奪對人的靈魂的控制權的12對範疇中:信仰和偶像崇拜、希望和絕望、慈善和貪婪、貞潔和放蕩、謹慎和愚蠢。忍耐和狂暴、寬容和苛刻、和諧和紛爭、服從和反叛、堅韌不拔和反復無常、剛毅與懦弱、謙卑與高傲。在文藝復興時期,瘋癲從這種平凡的位置躍居前茅。與于格的說法——亞當時代的罪惡譜系樹植根於傲慢——不同,現在瘋癲是一切人類弱點的領袖。

  作為無可爭議的領唱者,它引導著它們,掃視著它們,點它們的名;「來認一認我的女伴吧。……周眼低垂的是自戀(Philautia)。眼睛眯笑、揮手歡呼的是酒媚(Colacia)。睡眼蒙眈的是健忘。支著下巴、抄著手的是慷倦(Misoponia)。頭戴花環、身灑香水的是享樂(Hedonia)。目光遊移茫然的是愚蠢(Anoia)。肉體豐腴的是懶惰(Tryphe)。在這些年輕女人中有兩個女神,一個是歡悅女神,另一個是沉睡女神。」統治久的一切惡習是瘋癲的絕對特權。但是,難道它不也間接地統治著人的一切美德嗎?它不是統治著造就出明智的政治家的野心、造就出財富的貪婪、激勵著哲人和學者的貿然好奇心嗎?路易絲·拉貝仿效伊拉斯漠,讓墨丘利(羅馬傳信和商業之神。——譯注)懇求諸神:「不要讓那個給你們帶來如此之多歡樂的美貌女士遭到毀滅的厄運。」

  然而,這個新王權同我們剛才所說的那種與這個世界的巨大悲劇性力量相通的黑暗統治,幾乎毫無共同之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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