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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四


  「今天我們會給他一副好被褥……」

  葉李莎維塔·阿列克謝耶芙娜走到臺階跟前,聲音生硬地說:

  「你們為什麼不收送來的東西?」

  「警察」一聲不響,理都不理她。

  「我們反正不著急,我們可以一直站下去,等有人出來給了回話再走!」葉李莎維塔·阿列克謝耶芙娜回過頭來望著婦女們,說。

  她們就這樣站著,一直等到她們聽見監獄的院子裡響起了好多人的腳步聲,聽到有人在開大門的鎖。平時婦女們總是趁此機會朝監獄裡向這面開的窗子張望一下,有時她們居然能看到關在這些牢房裡的自己的孩子。現在這群婦女都向大門的左面湧過去。但是從大門裡走出鮑爾曼中士率碩的幾個兵士,他們開始把這群婦女驅散。

  婦女們跑開之後又回來,好些人已經放聲大哭。

  葉李莎維塔·阿列克謝耶芙娜和劉西雅退到旁邊,默默地望著這些情景。

  「今天他們要被處決了。」劉西雅說。

  「我只求上帝,讓他一直到死不要屈服,讓他不要在這些瘋狗面前發抖,讓他能朝他們的臉上吐唾沫!」葉李莎維塔·阿列克謝耶芙娜說,她的喉嚨裡發出低沉沙啞的、激動的聲音,眼睛射出可怕的光芒。

  這時候,她們的子女正在受著命運使他們遭受的最後的和最可怕的考驗。

  萬尼亞搖搖晃晃地站在勃柳兌納憲兵站長面前,他滿臉流血,腦袋無力地耷拉著,但是萬尼亞一直努力要抬起腦袋,後來終於抬了起來,他在這四個星期以來的沉默中第一次開口了。

  「怎麼樣,你們辦不到吧?……」他說,「你們是辦不到!你們佔領了多少國家……你們把榮譽和良心都拋棄了。

  可是你們辦不到……你們沒有這個本事……」

  他說了就大笑起來。

  這天遲暮時分,兩個德國兵把鄔麗亞抬進牢房,她的慘白的臉朝後仰著,辮子拖在地上。他們把她扔在牆邊。

  鄔麗亞呻吟起來,轉過身來趴著。

  「親愛的李麗亞……」她對李麗亞說,「把我的上衣往上拉些,痛得像火燒一樣……」

  李麗亞儘管自己行動也很勉強,但是到最後一分鐘還是像保姆那樣照顧自己的女友們,她小心地給鄔麗亞把被血浸透的上衣卷到腋下,嚇得不由往後一退,痛哭起來:鄔麗亞的背上被刻了一個血淋淋的五角星。

  除非等這幾代人裡的最後一代進了墳墓,否則克拉斯諾頓的居民永遠不能忘記這個夜晚。一彎異常皎潔的殘月斜掛在天空。草原上周圍幾十公里的地方都清晰可見。天氣冷得令人難受。在北方的整個頓涅茨河上都閃著亮光,從那邊傳來大大小小的戰鬥的隆隆聲,時而沉靜,時而增強。

  親人裡這一夜誰也沒有睡。非但是親人睡不著,所有的人都知道,這天夜裡要處死「青年近衛軍」的隊員。人們在自己的沒有生火的屋子裡和陋室裡,守著油燈或是摸黑坐著;有的跑到院子裡,在嚴寒中久久佇立,傾聽著有沒有人聲、汽車聲或是槍聲傳來。

  牢房裡,除了那些處於昏迷狀態的人,也是誰都沒有睡。最後一批被帶去刑訊的「青年近衛軍」隊員,看見斯塔慶柯市長來到監獄裡。大家都知道,市長總是在行刑之前,要他在判決書上簽字的時候,才到監獄裡來……

  牢房裡也聽得到頓涅茨河上驚天動地的炮聲。

  鄔麗亞頭靠著板壁,側著身子半躺著;她敲著板壁對隔壁的男孩子們說:

  「夥伴們,聽見了嗎,聽見了嗎?……要挺住……我們的軍隊來了……不管怎麼樣,我們的軍隊還是來了……」

  走廊裡響起了兵士皮靴的踏步聲,牢房的門關得砰砰地響。他們開始把被監禁的人帶到走廊裡,然後不是穿過院子,而是直接帶出大門,走到街上。牢房裡的穿著大衣或是厚衣服的姑娘們,互相幫著戴上帽子,紮起頭巾。李麗亞給僵臥的安娜·索波娃穿上衣服,舒拉也給她心愛的朋友瑪雅穿上衣服。有幾個姑娘寫了最後的字條藏在扔掉的襯衣裡。

  上次家裡給鄔麗亞送來一套乾淨襯衣,現在她動手把舊襯衣包在包袱裡。突然一陣眼淚使她窒息,她無法克制,就抓起血衣把臉捂住,不讓人聽到她在哭泣,然後縮到角落裡,就這樣坐了一會。

  他們被帶到浴著月光的空地上,裝進兩輛卡車。第一個抬出來的是沒有一絲力氣而且失去理智的斯塔霍維奇,他們把他一甩就扔進了卡車。好些「青年近衛軍」隊員自己都不能行走。托裡亞是被抬出來的,他的一隻腳被砍掉了。維克多的眼睛被打了出來,由臘高靜和謝畢遼夫攙扶著。沃洛佳被砍掉了右手,但是他自己走。萬尼亞由奧爾洛夫和維佳抬出來。在他們後面,謝遼薩像草莖似的,搖搖晃晃地走著。

  姑娘們和小夥子們被分開裝在兩輛卡車裡。

  兵士們把卡車兩邊的槽幫砰的關上,跨過車沿爬進塞滿了人的卡車。芬龐軍士坐在前面那輛卡車的司機旁邊。卡車開動了。他們走的路線是穿過空地再經過兒童醫院和伏羅希洛夫學校。前面一輛車上都是姑娘們。鄔麗亞、莎霞和李麗亞唱了起來:

  你受盡牢獄的折磨,

  可是你死得光榮……

  姑娘們都跟著唱起來。後面卡車裡的小夥子們也唱了起來。他們的歌聲在嚴寒的、凝止不動的空氣裡傳送到很遠的地方。

  兩輛卡車開過左面最後一所房子,上了通五號井的大路。

  謝遼薩貼著卡車的後槽幫坐著,鼻孔貪婪地吸著寒冷的空氣……現在卡車已經開過折向新村的轉彎處,馬上就要穿過峽谷。不,謝遼薩知道,要他做這件事已經是力所不及。但是他前面跪著雙手被反綁的柯瓦遼夫。柯瓦遼夫還很有勁,所以難怪要把他的手綁起來。謝遼薩用頭頂了他一下。柯瓦遼夫轉過臉來。

  「托爾卡……馬上要過峽谷了……」謝遼薩低語說,又用頭朝旁邊點點。

  柯瓦遼夫斜過眼來看了看自己肩膀後面,動了動被綁著的雙手。謝遼薩把牙齒貼在綁著柯瓦遼夫的雙手的繩結上。他虛弱得一點氣力也沒有,累得幾次靠在後槽幫上,額上直冒汗珠。但是他拚命地幹,好像是為了爭取自己的自由一般。繩結終於被弄開了。柯瓦遼夫仍舊把手放在背後,讓兩手活動活動。

  ……嚴峻的復仇者就要起來,

  他比我們更強大有力……

  姑娘們和小夥子們唱著。

  卡車駛下峽谷,前面的一輛已經在爬山坡。第二輛卡車吼叫著,車輪打著滑,也要開上去了。柯瓦遼夫一隻腳踏上後槽幫,縱身一跳,就沿著峽谷奔去,在雪上踩出了一條溝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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