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法捷耶夫 > 青年近衛軍 | 上頁 下頁
一七二


  但是這裡已經沒有水,而且我們的杯子、小鍋和背壺都沒有了,否則我可以回到湖邊去取水。那時你就說:

  「你小心地把我的靴子脫下來,它還挺結實……」

  於是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我從你腳上脫下一隻經過長途跋涉的大軍靴,——我們行軍這麼久都沒有換過包腳布,但是我仍舊拿著這只靴子,先是走,繼而向湖畔爬過去。我自己也口渴得要命。當然,我想都不敢想自己能在這樣的炮火下喝個痛快,——要是我能把靴子汲滿了水再爬回來,這已經是奇跡了。

  但是等我爬到你身邊,你已經死了。你臉上非常平靜。我第一次發現,你是多麼高大,難怪人家常要把我們倆認錯。淚水從我眼睛裡湧出來。我渴得要命,我就伏到你的靴口,伏到這個充滿我們戰士友誼的粗陋的苦杯上,一邊哭一邊把水喝盡……

  華麗雅疲憊不堪,凍得發僵,腹中饑餓。她既不覺得寒冷,也不感到恐懼,她像一頭母狼似的沿著戰線流浪,從一個莊子到另一個莊子,有時就在草原上露宿。在戰線每一次新的移動之後,一批批撤退過來的德國人就逼得她愈來愈走近她自幼熟悉的地方。

  她流浪了一天、兩天、一個星期,她繼續流浪著,自己也不知道目的何在。也許她還希望越過戰線,到後來她自己也相信起她哄騙謝遼薩的那套謊話來了:他為什麼不會當真帶著一隊紅軍過來呢?他說過:「我一定要來。」他說話一向是算數的。

  一天夜裡,就在卡緬斯克城裡發生了戰鬥。在周圍幾十俄裡的地方都能看到裹著一團團黑煙的大片火光。華麗雅在離卡緬斯克大約十五公里的一個莊子裡找到一個安身之處。莊子裡沒有德國人,華麗雅也像大多數居民一樣,徹夜不眠,觀看火光。有什麼東西使她不斷地等待著,等待著……

  上午十一點鐘光景,莊子裡知道紅軍部隊已經沖進卡緬斯克,戰事正在城裡進行,德軍已經被擠出大部分城區。馬上就要有敵人中最可怕的敵人——在戰鬥中吃了敗仗的敵人——像潮水似的湧過來。華麗雅又拿起背包,走出了莊子,女主人憐惜她,在她的背包裡放了一個麵包頭……

  她漫無目的地走著。解凍天氣一直持續著,但是風已經變了方向,天氣更冷了,霧消散了,滿天都是輪廓不清的雪雲。華麗雅背著背包,在大路當中站住,久久佇立。她消瘦了,她的從帽子下面鑽出來的、潮濕的亞麻色鬈髮被風吹亂。

  後來她就沿著全是雪水的村道緩慢地朝克拉斯諾頓那邊走去。

  這時候,謝遼薩卻拖著一隻裹在血污的衣袖裡的胳臂,沒有帶武器,就在莊子的另一頭敲著最盡頭一所農舍的小窗。

  不,命運註定他不死在這一次。……他在會讓站附近那個莊子當中的又髒又濕的雪地上趴了很久,等待德國人安靜下來。不能指望自己的軍隊今天夜裡再沖到莊子裡來。得走,得離開戰線。他穿的是便服,武器可以留在這裡。他又不是第一次穿過敵人的陣地!

  當他費力地拖著一隻受傷的胳臂爬過鐵路的時候,天空籠罩著黎明前朦朧的霧靄。平常在這時候,農舍裡的勤勞的主婦已經起來,點上松明等待天亮。但是現在勤勞的主婦都帶著孩子躲在地窖裡。

  謝遼薩越過鐵路之後大約爬了一百米,再站起來走。他就這樣勉強支持著走到這個莊子。

  一個梳著亞麻色辮子的姑娘剛打了一桶水回來。她撕下一塊舊衣服給他裹了傷,洗乾淨他衣袖上的血漬,又用爐灰揩了揩。主人們非常擔心馬上會有德國人闖來,連一點熱的東西都沒有給謝遼薩吃,只給了他一點吃的,讓他帶走。

  於是整夜沒有睡覺的謝遼薩就沿著戰線一個莊子一個莊子地走過去——尋找華麗雅。

  頓涅茨草原上往往如此,天氣突然又變得像冬天了。大雪紛飛,落下來就不融化。後來嚴寒突然降臨。在一月的最後幾天裡,帶著孩子單獨居住的謝遼薩的姐姐菲尼亞,有一天從市場回來,看見門鎖著。

  「媽媽,你是一個人嗎?」她的大孩子在門裡邊問道。

  謝遼薩坐在桌旁,一隻胳臂撐在桌上,另一隻胳臂耷拉著。他本來就瘦,現在臉完全凹進去,背也有些駝,只有他的眼睛望著姐姐的時候,還像原來那樣活潑,奕奕有神。

  菲尼亞告訴他,中央工廠裡捉了人,大部分「青年近衛軍」隊員都被捕入獄。奧列格被捕的消息,她也從瑪麗娜那裡知道了。謝遼薩默默地坐著,眼睛可怕地閃爍著。過了一會他說:

  「我這就走,你別害怕……」

  他感到菲尼亞在替他和替自己的孩子擔心。

  姐姐給他包紮了傷口,給他換了一件女服,把他原來的衣服折好打了一個小包袱,趁著暮色蒼茫送他回家。

  父親經過監獄裡的折磨,身子更佝僂了,他幾乎一直躺在床上。母親還硬挺著。兩個姐姐——達莎和他最喜愛的娜佳——都不在:她們也朝著戰線那邊去了。

  謝遼薩仔細詢問:他們有沒有聽到華麗雅的消息?

  在這個時期裡,「青年近衛軍」隊員們的父母彼此關係變得密切起來,但是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對謝遼薩的母親一點也沒有提到自己的女兒。

  「她不在那邊嗎?」謝遼薩憂鬱地問。

  不,華麗雅不在監獄裡:這一點他們是確實知道的。

  謝遼薩脫了衣服,整整一個月來是第一次躺到自己的乾乾淨淨的床上。

  桌上點著油燈。一切都像他童年時代那樣,但是他什麼都沒有看見。父親躺在隔壁房間裡,咳得連牆壁都在震動。可是謝遼薩卻覺得房間裡寂靜異常:沒有姐姐們平常的嘁嘁喳喳聲。只有小外甥在「爺爺」房間裡的泥地上爬著,在咿呀學語。

  母親出去料理家務。「爺爺」的房間來了一個女鄰居,一個年輕婦女。這個女人幾乎每天都來串門,謝遼薩的父母由於老實和心地純樸,從來沒有考慮過,她為什麼往他們家跑得這麼勤。女鄰居來了就跟「爺爺」聊天。

  小孩在地上爬著,拾到一樣東西就爬到謝遼薩的房間裡來,嘴裡含糊不清地叫著:

  「舅舅……舅舅……」

  那個女人很快地朝上房裡掃了一眼,看見了謝遼薩,接著又跟「爺爺」聊了一會就走了。

  謝遼薩在床上蜷起身子,不動了。

  母親和父親已經睡了。屋子裡黑暗而寂靜,但是謝遼薩久久不能成寐,懷念著……

  突然院子裡傳來一陣猛烈的敲門聲:

  「開門!」

  一秒鐘以前,他還以為帶領他通過種種考驗的那股不屈不撓的生命力已經永遠離開了他,還以為自己已經垮了。但是就在聽到敲門聲的同一刹那,他的身子頓時又變得柔韌靈活,他毫無聲息地從床上一躍而起,跑到小窗前面,微微掀起黑窗簾的一角。周圍是一片雪白。一切都浴著均勻的月色。非但持槍站在窗前準備著的那個德國兵的身形,就連他的影子也像是印在雪地上似的。

  母親和父親都醒了,驚駭地、迷迷糊糊地商量了幾句,再靜下來細聽擂門的聲音。謝遼薩已經習慣於用一隻手做事。他穿上褲子、襯衫和鞋子,只是沒法把師部發給他的紅軍戰士的皮鞋的鞋帶系起來,他走到母親和父親睡的上房裡。

  「你們誰去開開門,不過別點燈。」他輕輕地說。

  泥屋好像眼看就要被擂塌似的。

  母親在房間裡直轉,她已經急昏了。

  父親輕輕地從床上起來,根據他的默默的動作,謝遼薩感到老頭的行動是多麼困難,這一切使他多麼痛苦。

  「沒有辦法,只好去開門。」父親說話的聲音顯得異樣地尖細。

  謝遼薩明白了,父親原來是在哭泣。

  父親篤篤地拄著手杖走到門道裡,一面說著:

  「來了,來了……」

  謝遼薩悄悄地跟在父親後面溜出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