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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一


  早晨六點鐘,值日兵把他們喚醒。戰士們喝了一小杯伏特加,吃了半鍋加了米粒的肉湯和一份相當多的麥糊。在迷霧的掩護下,他們沿著窪地和灌木林到進攻出發點集合。

  在分批移動的戰士們腳下,濕雪和泥濘混成了泥漿。兩百米以外已經什麼都看不見。重炮已經隆隆地響起來,可是最後幾批戰士還在向頓涅茨河岸集結,他們就在這一片稀粥似的泥漿裡趴下。

  大炮均勻地、有規律地轟擊著,但是大炮實在太多,所以開炮聲和炮彈的爆炸聲竟融成一片接連不斷的隆隆聲。

  謝遼薩趴在卡尤特金旁邊,只見時而是圓的、時而是帶著火尾的紅球從他們右面和他們頭頂上在迷霧中飛過河去。他聽到它們滑過去的沙沙聲、到了對岸的刺耳的爆炸聲和在城裡遠處爆炸的隆隆聲,這些聲音對他和他的同伴們都起著鼓舞作用。

  德國人只朝他們設想的步兵集結地點開迫擊炮。城裡有時用六管迫擊炮還擊。這種時候卡尤特金就帶著幾分擔心的口吻說:

  「瞧,它響起來了……」

  突然遠遠地從謝遼薩背後滾來一陣雷鳴般的響聲。這聲音愈來愈響,在地平線上擴展開來。趴在岸上的戰士們的頭頂上也響起了隆隆聲和呼呼聲。駭人的炮彈的爆炸,裹著黑色的濃煙籠罩了整個對岸。

  「『卡秋莎』①出場啦。」卡尤特金說,他全身縮攏做好準備,皺紋滿布的臉上也現出殘酷的神氣,「『伊凡鑿子』②馬上還要來揍他們,那時候可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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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卡秋莎」是一種多發火箭炮。

  ②「伊凡鑿子」是對大口徑近衛迫擊炮的戲稱。


  他們背後的隆隆聲還沒有停,對岸的爆炸還在繼續,這時謝遼薩並沒有聽到是否有號令,只看見卡尤特金探出身子直往前奔,於是他也從小戰壕裡跳出來跑到冰上。

  他們好像是在絕對的寂靜中在冰上奔跑,事實上對岸正對著他們開炮,人們也不斷在冰上倒下。黑煙和硫磺氣味一陣陣地透過大片浮動的迷霧向奔跑的人們滾來。但是,每個戰士已經強烈地感覺到,一切都在順利進行,一切將會進行得很順利。

  謝遼薩被這陣突然降臨的寂靜弄得莫名其妙,等他明白過來,他已經到了對岸的一個被翻出的泥土還在冒煙的彈坑裡,趴在卡尤特金身旁。卡尤特金臉色可怕,在用自動槍對著正前方的什麼東西射擊。在離他們大約不出五十步的地方,謝遼薩看見從被泥土填沒了半邊的避彈壕裡,翹著一挺機槍的架尾,不住地震抖,他便也朝這個避彈壕射擊起來。那邊的機槍手看不見謝遼薩和卡尤特金,只看到一個更遠的目標,所以一下子就被打悶了。

  城市在他們右面很遠的地方,城裡幾乎已經不對他們射擊。他們也越走離河岸越遠,到了草原深處。過了好一會,才有從城裡朝他們推進的方向發射的炮彈落在草原上。

  在霧中看不見的、但是謝遼薩很熟悉的一些小莊子附近,他們又遇到猛烈的機槍和自動槍的火力。他們臥倒,趴了很久,一直等到幾乎是直對著那些小莊子開炮的一些輕炮趕上他們。最後,有好幾隊戰士跟著一些高大、快活、微有酒意的炮兵不斷推著的這些輕炮一同沖進莊子。這裡馬上出現了營長,通信兵也已經把電線拉進一所被毀的小磚房的地窖裡。

  這樣,在向他們小小的、局部的軍事行動的最後目標——會讓站——推進之前,一切都很順利。如果他們有坦克的話,他們早就到了這個錯車站,但是這一次坦克沒有出動,因為頓涅茨河上的冰承受不住坦克。

  現在戰士們是在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進攻。敵人一開火,親自領導這次作戰的營長就只好帶著他手邊的幾隊戰士去進攻,這時主力部隊還在路上。戰士們向這個莊子沖去,卡尤特金的一隊人沿著大街已經沖進去相當深,開始了校舍的爭奪戰。

  學校裡發出的炮火非常猛烈,謝遼薩只好停止射擊,把臉埋在泥漿裡。一顆子彈打穿他左臂肘的上部,但是沒有碰到骨頭,在緊張的時候他並不覺得疼痛。等他最後下決心抬起頭來,他身邊已經一個人都沒有了。

  最正確的假設是:他的同伴們受不住炮火,退到莊子邊上自己人那裡去了。但是謝遼薩還沒有經驗,他覺得他的同伴都被打死了,於是恐怖鑽進了他的心。他匍匐爬行著退到一所小房子的屋角後面,開始側耳細聽。有兩個德國兵在他身旁跑過。他聽到左、右和後面都有德國人的聲音。這裡的射擊已經停止,莊子邊上的射擊逐漸增強,後來那邊也寂靜下來。

  在遠遠的城市上空,大片的火光晃動著。被它映紅的不是天空,而是一團團濃密的黑煙,接著從那邊傳來了各種各樣的吼聲。

  在這個被德國人佔領的莊子裡,受了傷的謝遼薩,孤零零地趴在冰冷的稀粥似的雪泥漿裡。

  第六十三章

  我的朋友!我的朋友!我要動手寫到這部小說最令人悲痛的幾頁的時候,就不由得想起了你……

  要是你能知道,在那些遙遠的童年歲月裡,當我和你一同乘車進城入學的時候,我的心情是多麼激動啊!我們住的地方相隔五十多俄裡①,每次從家裡出來,我總是擔心碰不到你,生怕你已經走了。我們不是整個夏天都沒有見面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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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俄裡合一·〇六六公里。

  我在大車上坐在父親背後,夜裡進了你們的村子,馬累了,在街上一步一挨地走著,這時候,我惟恐會發生這種叫人難受的事,心裡愁得簡直無法形容。車子還沒有走到你們家,我就從車上跳下來。我知道你一向睡在幹草棚裡,如果你不在那裡,就表示你已經走了……但是你不等我來就自己走掉的情形,連一次也不曾有過,——我知道,你寧肯開學遲到,也不願意把我孤零零地撇下……我們一直到天亮都沒有合眼,把光腳從乾草堆上耷拉下來,坐在那裡說個沒完,用手捂著嘴笑著,驚得架上的母雞不住撲扇著翅膀。空氣中散發著乾草的氣息,秋天的太陽從樹林後面探出頭來,突然照亮我們的臉,這時我們才看到,過了一個夏天我們有了多大的改變……

  我記得,有一次,我們幾個少年人卷起褲腿站在沒膝深的碧綠的河水裡,你對我承認說你愛上了一個姑娘……坦白地說,我不喜歡她,但是我對你說:

  「是你在戀愛,又不是我!祝你幸福!」

  於是你就笑起來,說道:

  「說實在的,為了阻攔一個人做壞事,甚至可以跟他決裂,但是在戀愛方面怎麼能提意見呢?最接近的人往往要以監護人自居,來干預別人的戀愛,給人家拉攏,拆散,搬弄他們聽來的關於你鍾情的人的流言蜚語……要是他們能知道,他們這樣做會造成多少危害,破壞生活中多少永不重現的純潔的時刻啊 !」

  我還記得,那人來了,那個某某來了,——我不願說出他的名字,他帶著嘲弄的微笑,開始肆無忌憚地信口亂扯他的一些朋友:「這個人愛某個姑娘愛得神魂顛倒,簡直是拜倒在她腳下,可是她的指甲很髒,——不過這只能在我們中間講……這一個,您可知道,昨天去做客,拚命地喝酒,喝得嘔吐起來,——不過這只能在我們中間講……某人穿得破破爛爛,裝窮,其實他只是小氣,這一點我確實知道,——他喝啤酒盡讓別人掏錢也不感到害臊,——不過這只能在我們中間講……」

  你對他望瞭望,說道:

  「你聽著,某某,你趕快給我滾開……」

  「怎麼滾開?」某某吃了一驚。

  「滾開就是滾開……一個人要是光看自己同志的短處,他就一點也看不見人家的優點,再沒有比這種人更卑鄙的了!還有什麼比一個專愛說人壞話的青年更可鄙的呢?……」

  我是懷著怎樣的欽佩望著你啊!我心裡也有同樣的想法,可是,我也許拉不下面子……

  但是我記得最清楚的是那個夏天,那時我和你相隔很遠,我考慮來考慮去,除了入團,我沒有別的道路……

  秋天,我們像往常一樣,仍舊在那個幹草棚裡會面,我感到你對我的態度有些尷尬和疏遠。我感到自己對你的態度也是如此。我們像童年那樣耷拉著光腳坐著,彼此都不開口。

  後來你說:

  「也許,你對我會不瞭解,甚至會責怪我不跟你商量就這樣決定。但是夏天我一個人待在家裡,我想來想去沒有別的道路。你知道,我決定要入團……」

  「但是到那時候你就會有新的任務和新朋友,那叫我怎麼辦呢?」為了考驗我們的友誼,我故意這麼說。

  「是啊。」你憂鬱地回答說,「這種情形當然會發生。是的,我懂得這是良心問題,但是如果你也入團,那不是很好嗎!」

  這時我已經不能再使你苦惱:我們互相望了一眼,就大笑起來。

  也許,我們從未有過像在你的幹草棚裡最後這一次這樣幸福的談話。那時母雞還在架上,太陽正從白楊後面探出頭來,我們宣誓決不離開我們已經踏上的道路,永遠忠於我們的友誼……

  友誼!世上有多少人在說這個詞的時候指的是茶餘酒後愉快的談話和彼此對弱點的寬容!可是這跟友誼有什麼關係呢?

  不,我們碰到任何問題都要爭論不休,我們毫不顧惜對方的自尊心,——不錯,要是我們意見分歧,我們會把對方批評得體無完膚!可是我們的友誼反而因此更為鞏固,更為深厚,變得像金石那樣堅固。

  我常常對你蠻不講理,但是如果我認識到我錯了,我決不怕向你認錯。雖然在這種場合我唯一能說的只是我錯了。可是你總是說:

  「別難受,這又有什麼用呢……要是你都想通了,你就忘掉它吧,這種事是常有的,因為這是鬥爭……」

  以後你對我的照顧就比醫院裡最和藹的護士還要好,也許,甚至比我的母親還好,因為你並不多愁善感,而是一個有些粗獷的少年……

  可是現在我卻要來講述,我是怎樣失掉了你,——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可是我覺得,這仿佛不是在上一次大戰裡,而是在這一次……我從湖畔拖著你穿過蘆葦走著,你的血流到我手上。驕陽似火,在湖岸那邊的人大概已經全部犧牲,對準這條蘆葦叢生的狹窄地帶射擊的炮火實在太猛烈了。我拖著你走著,因為我不能設想你會死去……這時你躺在鋪著的蘆葦上面,神志清楚,只是你的嘴唇焦幹,你說:

  「要喝水……給我點水喝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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