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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六九


  這時候,師長用士兵們起的「圓麵包」這個親切的外號提到的那位集團軍司令員還在睡覺。他睡在他的指揮所裡,指揮所不設在房子裡,而且根本不設在有住房的地區,而是在小樹林裡以前的德軍掩蔽部裡。雖然集團軍神速前進,司令員還是遵守著這樣一條原則:指揮所不設在居民點;每到一處新的地方就佔領德軍的掩蔽部;如果掩蔽部已經被破壞,那麼就給他和整個司令部挖一些新的掩蔽部,像在戰爭初期那樣。自從戰爭初期有不少和他同事的高級軍官認為無需挖掩蔽部而死於敵人的轟炸之後,他就一直嚴格遵守這條原則。

  集團軍司令員不久前還是謝遼薩遇到的那個師的師長。這也就是恰恰在半年前應該和普羅慶柯領導的遊擊隊協同動作的那個師。而過去擔任這個師的師長的這位集團軍司令員,就是在克拉斯諾頓區委大廈跟普羅慶柯當面商談的那位將軍。在伏羅希洛夫格勒和卡緬斯克的防禦戰中以及在接踵而來的一九四二年七八兩個月令人難忘的撤退時期的巧妙的掩護戰中,他都先後立下了卓越的戰功。

  司令員的姓是他父親和祖父傳給他的普通農民的姓。經過幾次戰鬥,這個姓在其他的軍事將領的姓氏中間變得顯赫起來,它一直保留在北頓涅茨河和中頓河區居民的記憶中。現在,在西南方面軍兩個月的戰鬥中,像其他在偉大的斯大林格勒之戰中揚名的軍事將領的姓一樣,這個姓也全國聞名了。

  「圓麵包」是他的外號;他自己根本沒有想到,他會得到這個外號。

  就某些方面來說,這個外號倒和他的外貌相符。他生來是矮個子,寬肩,闊胸,一張胖胖的臉表情剛毅,臉型完全是普通俄羅斯型的。他的外表看上去雖然有些笨重,但是行動卻非常靈活敏捷,一雙小眼睛聰明而快活,動作靈巧利落。

  但是他被叫做「圓麵包」卻並非因為他的外表。

  由於各種情況的巧合,現在他進攻時經過的恰恰是他在七八兩個月裡撤退時所經過的地方,雖然在那些令人難忘的日子裡戰鬥非常艱苦,當時他還是相當容易地甩掉敵人,朝著無人知道的方向退走,使敵人連他的影蹤都找不到。

  他併入了後來組成西南方面軍的部隊之後,就和他們一起隱蔽在戰壕裡,跟大夥一起待到敵人的瘋狂進攻在他們的堅如磐石的頑強抵抗下遭到徹底失敗為止。時機一到,他就和大夥一起爬出戰壕,先是率領這個師,後來是率領這個集團軍,在敵人後面緊緊地跟蹤追擊,俘虜成千上萬的敵人,繳獲成百門大炮,趕過敵人,把零星的敵軍殘部留在自己後方讓別的部隊去收拾。今天他一隻腳還在頓河,另外一隻腳已經跨到契爾河上;明天他一隻腳在契爾河上,另外一隻腳就已經跨到頓涅茨河上。

  就在這個時候,從他的兵士們的心底裡就滾出了「圓麵包」這個童話裡的名字,後來這個名字就牢牢地粘在他身上了。實際上,他也是像圓麵包那樣滾著。

  謝遼薩是在一月中旬局勢發生轉折的那些日子裡來到我們的部隊裡,那時沃羅涅什方面軍、西南方面軍、頓河方面軍、南方方面軍、北高加索方面軍、外高加索方面軍、沃爾霍夫方面軍和列￿格勒方面軍正展開了聲勢浩大的攻勢,其結果是:徹底殲滅和俘虜被包圍在斯大林格勒城下的德國法西斯軍隊,突破列￿格勒兩年多的封鎖,僅僅在一個半月之內就解放了像沃羅涅什、庫爾斯克、哈爾科夫、克拉斯諾達爾、羅斯托夫、新切爾卡斯克、伏羅希洛夫格勒那樣一些城市。

  謝遼薩在一月的那些日子裡來到我們的部隊裡,那時正巧在傑爾庫爾河、阿依達爾河、奧斯科爾河(頓涅茨河左面北部的幾條支流)一線開始了對德軍防禦工事的新的強大的坦克攻勢,那時在卡緬斯克—康傑米羅夫卡的那一段鐵路上已經摧毀了被圍困在米列羅沃的德國駐防軍的最後抵抗,而在這以前兩天還收復了葛洛鮑卡雅車站,我軍還準備好強渡北頓涅茨河。

  在師長跟謝遼薩談話的時候,集團軍司令員還在睡覺。他像所有的司令員一樣,習慣把一切最重要、直接有關指揮的工作都放在夜間來準備和處理,那時候跟這些問題無關的人就不會來打擾他,他也可以擺脫開軍隊生活中的日常瑣事。但是身材像彼得一世①那樣魁偉的米欣上士已經在不時望著手上戴的贈送給他的戰利品手錶,考慮是不是該叫醒他了。米欣上士在集團軍司令員將軍身邊的地位就相當於費多連柯中士在師長將軍身邊的地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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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十七世紀末至十八世紀初的俄國沙皇,身材高大。

  司令員總是睡眠不足,今天他應該比平時起得還要早。由於在戰爭中各種屢見不鮮的情況的巧合,去年七月在他指揮下防衛卡緬斯克的師團現在卻要去奪取這個城市,雖然這個師團裡的「老人」已經不多。不久前提升為將軍的這位師長那時候是個團長。像他這樣的「老住戶」在軍官裡還可以找到,但是在戰士裡面就寥寥無幾了:師團裡的人十分之九是在中頓河地區發動攻勢之前補充的人員。

  米欣上士最後一次看了手錶,就走到將軍睡的架子跟前。這正是一個架子,因為將軍怕潮濕,所以總是給他在架子上層搞個鋪位,好像火車裡的臥鋪一樣。

  將軍側臥著,他的胸懷坦然的健康人的臉上帶著孩子氣的表情。米欣像平時一樣先用力把他搖了一陣。但是,這當然不能打破他的勇士的好夢,這只不過是米欣下一步工作的前奏。米欣把他的一隻胳臂伸到將軍的腰下,另一隻胳膊從上面伸過去抱住他的胳肢窩,像抱孩子那樣小心翼翼地、毫不費力地把將軍的沉重的身子從床上扶起來。

  穿著晨衣睡覺的將軍立刻醒了,他的眼睛非常清醒地望瞭望米欣,好像他根本沒有睡過覺。

  「謝謝你。」他說,一面以出人意料的輕捷從架子上跳下來,摸了摸頭髮,就在方凳上坐下,環顧理髮師在哪裡。米欣把便鞋給將軍放在腳旁。

  理髮師穿著一雙其大無比的軟革皮靴,軍便服上面圍著雪白的圍裙,已經在分掩蔽部的廚房裡攪和肥皂。他像精靈似的毫無聲息地到了司令員身邊,把一塊餐巾塞在司令員晨衣的領子裡,非常輕柔地一下子就把司令員在一夜之間長出了又黑又硬的胡茬的臉上塗滿了肥皂。

  不到一刻鐘,將軍已經穿著整齊,軍服上的鈕扣全部扣上,重重地坐在一張小桌旁邊,利用給他端來早餐的空隙,迅速地瀏覽他的副官從一隻皮面紅氈裡子的文件夾裡敏捷地一份份取出來遞給他的公文。副官最先遞給他的是剛剛收到的關於我軍收復米列羅沃的消息,但是對於將軍,這已經不是新聞,他知道米列羅沃在昨夜或是今晨必然要攻下。後來遞上來的是各種各樣有關日常工作的公文。

  「這些該死的東西,糖既然已經被他們拿去,就把糖留給他們好啦!把給薩弗朗諾夫呈請的『勇毅獎章』換成『戰鬥紅旗勳章』:他們師裡一定以為,給普通戰士只能呈請獎章,勳章是專門呈請授給軍官的 !還沒有槍斃?這不是軍事法庭,這簡直成了《知心話》①的編輯部!馬上槍斃,不然我把他們也要交法庭審判!唉,這是什麼鬼話:『要求請人替換……』我雖然也是當兵的出身,可是老實說,俄語根本不這麼說。告訴那個連看都沒看就在這上面簽字的克列庇柯夫,叫他去讀一遍,用紅鉛筆或是藍鉛筆把錯誤改正,再帶著這份東西親自來見我……不,不!你今天給我的盡是些瑣瑣碎碎的東西,特別麻煩,一切都放一下再說。」將軍說著,就精力充沛地開始吃早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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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知心話》是俄國革命前的的兒童雜誌,這裡指公文裡的語氣太緩和。

  司令員快喝完咖啡的時候,一個身材不高、四肢勻稱的將軍拿著一個文件夾來到桌旁。他的白皙寬大的額頭因為前面光禿而顯得更大,兩鬢淺色的頭髮修剪得很整齊。他態度從容不迫,動作準確利落。他的外表與其說像軍人,還不如說像學者。

  「坐吧。」司令員對他說。

  參謀長拿來的公文比副官塞給司令員的要重要一些。但是在談公事之前,參謀長先笑著把一份莫斯科的報紙遞給司令員,這是一份最新的報紙,是由飛機運到方面軍司令部,今天早上再分發到各個集團軍司令部的。

  報上刊登著一張獲獎者以及提升為軍官和將軍的名單,其中有幾個是他那個集團軍裡呈報上去的。

  司令員以軍人特有的那種興致勃勃的勁頭高聲朗讀名單,碰到在軍事學院裡和在衛國戰爭中認識的熟人的姓名,就朝參謀長望望,臉上的表情時而意味深長,時而驚訝,時而懷疑,有時乾脆就像孩子那樣笑逐顏開,特別是在碰到和他的集團軍有關的時候。

  名單裡有「圓麵包」以前指揮過的那個師的師長的名字(他已經多次獲獎),現在的集團軍參謀長也是從這個師裡出來的。師長獲獎是為了很久以前的事,但是請獎要一級一級地呈報上去,所以直到現在才在報上公佈。

  「在他要去攻打卡緬斯克之前知道這個消息真不是時候!」司令員說,「他要格外鬆勁了!」

  「相反地,他會更賣力。」參謀長笑著說。

  「我知道,你們的那些毛病我全都知道!今天我要到他那裡去,我要祝賀他……給楚維陵發個賀電,給哈爾欽柯也發一個。至於給庫柯遼夫,只要說幾句有人情味的話就行,懂嗎,別打官腔,要說得親切。我很高興,為他高興。我還以為,他在維亞茲馬那次戰役以後就會一蹶不振了呢。」司令員說。他忽然狡猾地笑起來,「肩章幾時能來?」

  「快運來了!」參謀長說,又笑了一笑。

  最近頒佈了一項命令,軍隊裡的士兵、軍官和將軍都要佩帶肩章。這件事引起了全軍的興趣。

  師長只消把司令員要來的消息告訴他的參謀長,這個消息轉眼之間就傳遍了全師,甚至傳到了這時趴在頓涅茨河遼闊的草原上稀粥似的雪泥漿裡的戰士們那裡。從草原上可以看見頓涅茨河陡峭的右岸,可以看見多處在冒煙的卡緬斯克城裡的建築物和在霧中轟炸這個城市的我方衝擊機的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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