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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八


  然後,華麗雅、妮娜和奧麗雅分頭出去把通過的決議通知應該知道的人,謝遼薩就穿上衣服出去望風:他知道,奧列格需要單獨跟家裡人在一塊待一會。

  在餐室裡和外婆的房間裡舉行這些會議的時候,奧列格的親人們已經知道萬尼亞以及其他人被捕的消息,知道青年人正在商量這件事。

  家裡原來保存著武器、做紅旗的布、傳單,——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和柯裡亞舅舅把這些東西一部分藏起來,一部分銷毀。柯裡亞舅舅把收音機埋在廚房下面的地窖裡,壓平上面的土,再在這塊地方放上一桶酸白菜。

  但是現在這些事都做完了,家裡的人聚在柯裡亞舅舅的房間裡,信口胡亂答應著瑪麗娜的三歲小兒子的饒舌和調皮的話。大家都像被判決的犯人似的等待會議的結果。

  最後一批同伴們出去後,門砰的一聲關上了,接著奧列格就走了進來。大夥都轉過臉來望他。思想鬥爭和幹勁十足的痕跡從他臉上消失了,但是經常流露的稚氣也消失了。他臉上帶著悲傷的神情。

  「媽媽……」他說,「還有你,姥姥……還有你,柯裡亞,和瑪麗娜……」小男孩歡叫著摟住他的腿,他就把一隻大手放在孩子的頭上。「我要跟你們告別了。幫我收拾一下……然後我們最後在一塊坐一會,就像以前……就像很久以前那樣坐在一塊……」這時他的眼睛裡和嘴唇上掠過一絲遙遠的、溫柔的笑意。

  大夥都站起來圍著他。

  ……母親的手在忙碌!像鳥兒似的忙著縫製柔若無物的小衣服,那時這些小衣服還沒有人穿,那時他還只是用強烈而又柔和得令人揪心的撞動在母腹裡躁動。母親的手忙碌著用繈褓把他包好帶他出去作初次的散步,忙碌著打扮他送他入學。後來就是送他出門以及出遠門,——送別和重逢、罕有的歡樂的時刻和無窮的憂慮交織成的全部生活。當他人還在、還存有希望的時候,母親的手忙碌著;在希望幻滅的時候,母親的手也忙碌著給孩子穿上衣服入殮……

  每個人都有事做。又跟柯裡亞舅舅一起翻閱了一陣文件。日記本得燒掉。有人把他的團證和空白的臨時團證縫在短外衣裡面。給他縫補了一套換洗的內衣。把所有東西都放進背包:食物、肥皂、牙刷、針和黑白兩色的線。給謝遼薩找了一頂帶護耳的舊皮帽。又把一些吃的東西放在另外一個背包裡給謝遼薩,他們不是有五個人嗎……

  只是沒能像以前那樣坐一會……謝遼薩一會進來,一會出去。後來華麗雅、妮娜和奧麗雅回來了。夜幕已經降臨。需要告別了……

  誰也沒有流淚。維拉外婆仔細打量了每個孩子,給這個扣上一個鈕子,給那個扶正一下背包。她慌亂地把每個孩子摟在懷裡再推開,她把奧列格摟抱了很久,尖尖的下巴緊貼著他的帽子。

  奧列格拉著母親的手,他們走到另外一個房間裡。

  「原諒我。」他說。

  母親跑到院子裡,寒氣撲面,她的腳凍得冰冷。她已經看不見他們,她只能聽到他們踏在雪上發出的沙沙聲,——這聲音輕得幾乎聽不出,現在它也消失了。可是她還久久佇立在黑夜的星空下面……

  天剛破曉,一夜沒有闔眼的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就聽到一陣敲門聲。她連忙披上衣服,問道:

  「誰?」

  來的有四個人:「警察隊長」索裡柯夫斯基、芬龐軍士、還有兩名兵士。他們要找奧列格。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說,他拿了點東西下鄉換食物去了。

  他們在屋子裡進行了搜查,逮捕了所有住在裡面的人,連維拉外婆、瑪麗娜和她三歲的小兒子也被帶走。外婆只來得及向鄰居打個招呼,請照顧一下他們的家。

  進了監獄,他們被分別關在各個牢房裡。瑪麗娜帶著孩子蹲的那間牢房裡,關著許多跟「青年近衛軍」沒有關係的婦女。但是其中有瑪麗雅·安德烈耶芙娜·鮑爾茨和謝遼薩的姐姐菲尼亞——她帶著孩子們單住在另外的地方。瑪麗娜聽菲尼亞說,兩位老人家——舒爾卡媽媽和甚至拄著拐棍的駝背的「爺爺」——也都被抓進來。娜佳姐姐和達莎姐姐及時避開了。

  第五十七章

  萬尼亞是黎明時被捕的。他本來準備到下亞力山德羅夫卡去看望克拉娃,摸黑就起床,拿了個麵包頭,穿了大衣,戴上暖帽,就出了門。

  異常潔淨而濃密的杏黃色朝霞像一條平滑的帶子橫在地平線上,比彌漫在蒼白色晴空中的粉灰色的輕霧稍低一些。幾縷淺粉紅色和鵝黃色的細煙,非常濃密同時又非常輕飄,滯留在城市上空。這些景色萬尼亞一點都看不見,但是他從小就記得,在這種嚴寒晴朗的清晨常常是這樣的,於是在他的沒有戴眼鏡的臉上,——他把眼鏡藏在裡面的口袋裡,免得鏡片蒙上水汽,——現出了幸福的表情。他也就是帶著這種幸福的表情遇見了走到房前的四個人,一時他還沒有看清楚來的是德國憲兵和「警察隊」新來的偵查員庫列肖夫。

  在他們走到萬尼亞緊跟前,他認出他們的那一刻,庫列肖夫已經在向他問話,於是萬尼亞心裡明白,他們是來找他的。到了生活中的關鍵時刻他總是這樣,就在同一刹那,他變得極端地冷靜和鎮定,他也聽清了庫列肖夫問他的話。

  「不錯,就是我。」萬尼亞說。

  「你闖了禍了……」庫列肖夫說。

  「我跟家裡說一聲。」萬尼亞說。但是他已經知道,他們不會讓他進屋,因此他就轉過身去,敲了敲離他最近的窗戶——不是敲玻璃,而是用拳頭敲窗框當中的橫擋。

  就在這一刹那,庫列肖夫和一個憲兵抓住了他的手,庫列肖夫很快地摸摸他的大衣口袋,又隔著大衣摸了他的褲袋。

  通風小窗打開了,姐姐伸出頭來;萬尼亞看不清楚她臉上的表情。

  「告訴爸爸媽媽,他們叫我到『警察隊』去一趟,讓他們別擔心,我很快就會回來。」他說。

  庫列肖夫的鼻子裡哼了一聲,搖搖頭;一個德國兵陪他走上臺階:他們要進行搜查。一個德國軍士和另外一個兵士卻帶著萬尼亞走上在這條車馬稀少、積雪不深的街上沿著一排房屋踩出來的小道。那條小道很窄,那個中士和兵士只好在雪上走,他們放開了萬尼亞,緊跟在他後面。

  萬尼亞就這樣穿著大衣、戴著暖帽、穿著後跟磨壞的破皮鞋,被推進一間四壁結霜、地上滑膩、又暗又小的牢房。他進去之後,牢門就上了鎖。只剩下了他一個人。

  晨光勉強可以射進天花板底下的窄縫。牢房裡既沒有鋪板,又沒有床。屋角裡的馬桶臭氣熏人。

  他是為什麼被捕的?他們對他的活動是否有所察覺?只是有嫌疑呢?還是有人出賣?這種種的猜測,和對於克拉娃、對於父母、以及對於同伴們的懷念,一齊湧上心頭。但是他仿佛在說服自己:「鎮靜,萬尼亞,千萬要鎮靜!」並且以素有的意志力使自己的思想都集中在此刻對他是唯一的、主要的想法上:「要忍耐,過一會就會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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