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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五


  勤務兵拚命朝主人那邊轉動眼珠,但是那一位親手搶過自己的箱子,已經爬上馬車。只要這位古羅馬人的後裔連同他的勤務兵不被什麼烏克蘭或是摩爾達維亞遊擊隊員送往極樂世界,這條被單不被他們拿去使用,他就可以把這條被單帶回羅馬尼亞。

  由於出人不意,最冒險的行動有時會比準備得十分周密的行動更容易獲得成功。但更多的情形是,最重大的事業卻往往因為走錯一著而全盤失敗。

  十二月三十日晚上,謝遼薩和華麗雅跟幾個同伴去俱樂部,在路上看見一幢房子旁邊停著一輛德國卡車。車上堆滿麻袋,但是沒有警衛,也沒有司機。

  謝遼薩和華麗雅爬上卡車,摸模麻袋。根據種種情形判斷,裡面裝的是新年禮品。頭一天下過一場雪,不大,天氣轉冷了,四周被雪色映得很亮。街上還有人行走,可是青年人還是冒險從卡車上扔下幾袋,把它們分別塞在附近的院子裡和小木棚裡。

  俱樂部經理莫什柯夫和藝術指導萬尼亞向他們建議,等聚在俱樂部玩樂的那批年輕人一散,就把禮品搬進俱樂部:那裡有許多各式各樣隱蔽的地下室。

  群集在卡車旁的一些德國兵,特別是一個穿狗皮領皮大衣和代用品做的氈靴的上等兵,都醉醺醺地拉開嗓門大罵。可是那家女主人——她連大衣都沒有穿——就跑了出來說,這不能怨她。那批德國人也看得出,是不能怨她。弄到末了,德國人上了車,女主人也跑進房子。於是德國人就開著卡車折到通峽谷的斜坡,向憲兵站開去。

  青年人把麻袋拖進俱樂部,藏在地下室裡。

  早上,萬尼亞跟莫什柯夫在俱樂部碰頭,決定把一部分禮物,特別是香煙,應該在當天,就在除夕拿到市場去賣,因為組織需要錢。碰巧斯塔霍維奇也在俱樂部,他也贊成這個辦法。

  偷偷摸摸地出賣一些零星德國貨,在市場上是不足為奇的。首先,德國兵就在幹這種買賣,拿香煙、煙葉、蠟燭、汽油來交換伏特加、禦寒用品和食物。這種德國貨被一再轉手販賣,「警察」對這種事也聽之任之。所以莫什柯夫手下已經有一批固定的街頭頑童,他們情願靠賣香煙來賺取一點外快。

  這天一早「警察」們就在失竊地點附近的房子裡進行搜查,但是沒有發現禮物,所以他們特別注意,會不會有人拿到市場上販賣。結果就有一個男孩連香煙一起被「警察隊長」索裡柯夫斯基親手捉住。

  審訊時那男孩說,他這些香煙是拿糧食跟人家換來的。男孩吃了一頓鞭子。但是這種街頭的頑童在生活中吃鞭子不是第一次;而且他受的薰陶是,不可以出賣同夥。於是這個男孩就被打得遍體鱗傷,哭腫了眼睛,後來被投進牢房,等天黑再說。

  「警察隊長」在向勃柳克納憲兵站長彙報其他許多事件的同時,也一併彙報了捉住一個販賣德國香煙的孩子的案件。勃柳克納把這件事和其他卡車的失竊事件聯繫起來,願意親自出馬來審訊這個孩子。

  遲暮時候,在牢房裡熟睡的孩子被喚醒,帶進了勃柳克納憲兵站長的辦公室,一進去立刻就被帶到憲兵站的兩個官員、「警察隊長」和翻譯面前。

  孩子齉著鼻子把他的那一套話重複了一遍。

  憲兵站長大發雷霆,揪住孩子的耳朵,親手把他從走道裡拖過去。

  孩子進去的那間牢房裡,擺著兩張血跡斑斑的刑床,從天花板上掛下幾根繩子,一張用支架撐著的白木長桌上擺著通條、鐵錐、用幾股電線擰成的鞭子和一把斧頭。生著一隻鐵爐子。屋角裡放著幾桶水。牢房的牆腳有兩道像澡堂裡那樣的排水溝。

  一個胖胖的、有點禿頂的德國憲兵,坐在支架旁的凳子上抽煙。他戴著淺色玳瑁邊眼鏡,身穿黑制服,通紅的大手上長滿了淺色汗毛。

  孩子瞅了他一眼,就嚇得發抖,說出這些香煙是他在俱樂部裡從莫什柯夫、萬尼亞和斯塔霍維奇那裡拿來的。

  在這同一天,五一村的維麗柯娃在市場碰到她的女友李亞德斯卡雅。從前她們倆在學校裡同課桌,可是戰爭一開始,李亞德斯卡雅的父親被調到克拉斯諾頓村去工作,她們就分開了。

  她們說不上有什麼友誼。她們所受的薰陶都是同樣著眼於個人利益,而這種薰陶並不能促進友誼。然而她們只要從一言半語中就能相互瞭解;她們有著同樣的興趣,而且從相互的交往中相互利用。她們從小就從她們的父母以及她們父母交往的那個圈子的人們那裡學到一套處世哲學,認為所有的人都只是追求個人利益,人生的目的與使命就是勾心鬥角,不讓別人把你排擠掉,相反地,你最好能踩著別人往上爬。

  維麗柯娃和李亞德斯卡雅在學校時擔任各種社會工作,對於一切表現現代社會概念和道德概念的詞匯都能運用自如。但是她們都深信,這些活動也好,這一切詞匯也好,甚至連她們在學校獲得的知識也好,都是人們臆造出來為他們追求個人利益和損人利己的意圖做幌子的。

  她們見面後雖沒有表現出特別的喜悅,但是仍舊非常滿意。她們親切地互相伸出伸得筆直的手掌。矮小的維麗柯娃戴著風帽,兩條小辮在厚呢領上朝前戳著;李亞德斯卡雅生得身材高大、紅頭髮、高顴骨,染了指甲。她們離開市場上亂哄哄的人群,走到一旁聊起來。

  「唉,他們這批德國人,也算是我的救星!」李亞德斯卡雅說,「什麼文化、文化,他們一心只想大吃大喝,不花錢玩樂……不,原來我對他們抱的希望還更大些……你在哪兒工作?」

  「在以前的牲畜採購站辦事處……」維麗柯娃露出滿臉的委屈和怨氣:她總算能夠跟一個能從正確的觀點來批評德國人的人談一談了。「只有麵包,兩百克,別的一概沒有……他們是笨蛋!一點不重視自願去給他們服務的人。我非常失望。」

  維麗柯娃說。

  「我一眼就看得出:划不來。所以我沒去。」李亞德斯卡雅說。「而且起初我過得的確不錯。我們那邊有一夥朋友,關係很親密,他們總派我乘著車子到各個哥薩克村子裡去交換東西……後來有一個女的為了個人打算揭發我,說我不是職業介紹所介紹來的。可是我根本不理她那一套。我們那邊有一個職業介紹所派來的代表,一個老傢伙,非常滑稽。他甚至不是德國人,他是什麼拉林吉亞地方的人。我陪他玩了一陣,後來他還親自給我送來煙啦、酒啦。可是後來他病了,派來替他的那個人粗暴極了,他一來就派我去礦井。你該知道,搖絞車可不是什麼好玩的!我就是為了那個緣故才到這兒來的,說不定在這兒的介紹所裡能設法找到個比較好的差事……那裡面你有沒有靠山?」

  維麗柯娃任性地把嘴巴一撅。

  「我才不希罕他們呢!我可以對你這麼說,最好是跟軍人來往:第一,他是臨時的,就是說,遲早要走,你對他一點沒有義務。而且他也不那麼小器,他知道,他可能明天就被打死,叫他去玩他也還捨得花錢……你幾時到我們家來玩?」

  「叫人怎麼來法,——十八公里的路途,再到你們五一村還有多少路啊!」

  「五一村難道早就不再是你們的了嗎?……說什麼也要過來玩玩,講講你找到了什麼工作。我可以給你看幾樣東西,也許,送你一點東西,明白嗎?來吧!」維麗柯娃說了就把自己的小手伸得筆直,隨便朝她伸過去。

  晚上,那天去過職業介紹所的一個女鄰居交給維麗柯娃一張字條。李亞德斯卡雅寫道:「你們介紹所的笨蛋比我們村裡的更壞,」她說她是一事無成,所以「希望破滅地」回去了。

  除夕之夜,在五一村以及城裡其他各區都進行了一次重點搜查,在維麗柯娃家裡發現了這張被她隨便塞在一疊舊練習簿中間的字條。進行搜查的是偵查員庫列肖夫。不用他施加壓力,維麗柯娃就說出女友的姓名,由於害怕,還把女友的「反德情緒」添油加醋地亂說了一通。

  庫列肖夫吩咐維麗柯娃過了年到「警察隊」去,自己就帶著字條走了。

  第一個知道莫什柯夫、萬尼亞和斯塔霍維奇被捕的是謝遼薩。他通知了娜佳姐姐和達莎姐姐、他的朋友維佳之後,就跑去找奧列格。他在那裡碰到華麗雅和伊凡卓娃姊妹:她們每天早上在奧列格家裡集合,接受他交給她們當天的任務。

  奧列格和柯裡亞舅舅這天夜裡收聽並且記錄了蘇聯情報局關於紅軍在斯大林格勒地區六個星期進攻的總結、關於德軍整個龐大的集團軍群在斯大林格勒受雙重包圍的戰報。

  姑娘們嘻嘻哈哈地拉住謝遼薩的手,七嘴八舌地把這些消息告訴他。不管謝遼薩是多麼堅強,在他說出他的駭人的消息時,他的嘴唇還是顫抖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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