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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〇


  他們出來以後,薩什柯一次也沒有回過頭去看看他的旅伴是不是跟著他。她順從地跟在他後面。他們現在是踏著從薄雪下面鑽出來的稀疏的莊稼茬走著,——這是一片低地,跟村子的地勢相同。和昨夜一樣,德軍在南北兩面的用平路機平過的大路上撤退,他們的嘈雜聲清晰可聞。這裡的炮聲稀了,在東南方米列羅沃附近的炮聲卻變得更密更響。在很遠的地方,大概是在卡梅什納雅河上空,像燈籠一般懸著幾顆德軍的照明彈。它們離這裡非常遙遠,所以從這裡只能看見它們慘白色的光,但是這一點光驅散不了這朦朧的夜色。要是在前面一塊高地上空也掛著這樣一盞燈籠,那時薩什柯和卡佳就要被他們看得清清楚楚了。

  腳下柔軟的雪毫無聲息地陷下去,只聽見氈鞋踏在莊稼茬上發出的沙沙聲。後來留著殘茬的地走完了。薩什柯回過頭來,做了個手勢叫她過去。等卡佳走到他跟前,他就蹲下,並且比劃要她也這樣做。她就穿著皮襖在雪地上坐下。薩什柯用手指很快地指指她,又指指自己,然後在雪地上畫了一條往東的線。皮襖的袖子蓋住他的手,他把手伸出來,很快地把雪扒在一起,堆成尖尖的一小長條橫在他剛才畫的線上。卡佳明白,他畫的是他們的路線和他們要去克服的障礙。後來他從小雪堆上的一個地方抓掉一把雪,又在另外一處抓掉一把雪,好像在雪堆上做出兩條通路;他用手指的骨節指出通路兩邊的防禦據點,又畫了一根線,先經過一條通路,然後再經過另一條。卡佳懂得,他是在指出他們兩條可能通行的道路。

  卡佳想起蘇沃洛夫的名言:「每個兵士必須懂得他自己的運動路線」,不由好笑起來。在這個十歲的蘇沃洛夫眼中,她卡佳就是他唯一的兵士。她點點頭,表示懂得「她自己的運動路線」,於是他們又往前走。

  他們現在是繞道朝東北方走。他們就這樣走到好像密密的藤蔓似的鐵絲網跟前。薩什柯做了個手勢叫卡佳臥倒,自己卻沿著鐵絲網走過去。不多一會就看不見他了。

  卡佳面前延伸著一條大約有十一二個鐵絲網的障礙線。障礙線是舊有的,鐵絲已經生銹,卡佳甚至摸了摸它。這裡沒有一絲「伊爾」炸過的痕跡。大概,德國人設置這條障礙線是為了對付遊擊隊:它從後面保衛山崗,所以和主要工事相隔很遠。

  卡佳已經有好久沒有體驗過這樣等待的痛苦。時間一點一點地過去,可是薩什柯老不來。過去了一個鐘頭,兩個鐘頭,可是那孩子還不回來。但是不知為什麼卡佳並不替他擔心:這是一個可以信賴的少年戰士。

  她一動不動地趴了這麼久,冷得不禁渾身發抖。她左右轉側,最後實在忍受不住,就坐了起來。不,讓小蘇沃洛夫來責備她吧。如果他把她丟下這麼久,她來試試瞭解一下地形總不礙事吧。如果孩子是走著去,而不是爬著去的,那她也可以彎著腰稍微走幾步。

  她剛走了五十來步,就忽然看見一樣使她因為喜出望外而顫慄的東西。她前面有一個新近被炮彈炸出來的形狀不規則的彈坑。炮彈是最近爆炸的,它炸出來的黑土撒在雪地上。這正是炮彈炸出來的,而不是飛機投下的炸彈炸出來的彈坑。這只要看看被翻出來的泥土的情形就可以斷定,因為泥土大部分都落在一邊,正巧是在薩什柯和卡佳來的那一面。顯然,薩什柯也注意到這一點,他是繞過彈坑再往前走的,——腳印正是這樣表明著。

  卡佳的目光在雪地上漫射著,找尋還有沒有別的彈坑,可是沒有別的彈坑,至少在她附近沒有。她感到一陣難以言傳的、非同尋常的激動:這只能是我們的炮彈炸出來的彈坑。但這並不是遠射程重炮的炮彈炸的,這是中等口徑大炮的炮彈炸出來的泥土,就是說,我們的炮隊發炮的地方已經不那麼遠了。大概,這就是傍晚前他們三人在迦麗亞的小屋裡聽到的那次猛烈的炮轟留下的痕跡之一。

  我們的軍隊很近了!他們就在旁邊了!這個女人遠離自己的子女,在連續不斷的可怕的鬥爭中度過了五個月,日夜盼望著渾身浴血的、穿軍大衣的人①進入被敵人蹂躪的祖國的土地,張開他的友愛的雙臂的那個時刻就要到來了,——現在要用什麼語言才能表達出她的心情呢?她的飽受創傷的心靈是多麼強烈地嚮往著他,嚮往著在這一分鐘裡對她比丈夫兄弟還要親的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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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指蘇聯紅軍。

  她聽到一陣氈靴踏在雪上的柔和的聲音,接著薩什柯就到了跟前。在最初一瞬她甚至沒有注意到他的皮襖上、膝蓋上和氈靴上沾的不是雪,而是泥;孩子把雙手籠在袖子裡走過來,他大概爬了很久,所以凍僵了。她的目光急切地注視著他的臉——他給她帶來的是什麼消息呢?但是在這頂壓到耳朵上的大鴨舌帽底下的孩子的臉是勇敢無畏的。他只是從袖子裡抽出手來,做了一個否定的手勢:「這裡過不去。」

  這個手勢把她嚇慌了。孩子望望彈坑,又望望卡佳,他們的目光相遇,孩子忽然微笑起來。大概,剛才他看到這個彈坑時所得到的印象也像她現在看到這個彈坑時所得到的印象一樣。他懂得卡佳的內心活動,他的微笑表示:「這裡過不去沒關係,我們可以從另外一個地方過去。」

  他們的關係進入了一個新階段,——他們彼此瞭解了。

  他們照舊一句話不說,但是他們中間產生了友誼。

  她想像得出,他怎樣用他的不戴手套的細瘦的小手撐著凍土在那邊匍匐前進。但是孩子不讓自己休息片刻。他朝卡佳招招手,就沿著他們原來的足跡往回走。

  很難斷定,卡佳對這孩子是懷著怎樣的感情。這是同志的感情,是信任、服從和尊敬的感情;同時這又是慈母的感情。這是所有這些感情交織在一起的感情。

  她沒有細問,是什麼妨礙他們從這裡通過。她一刹那都沒有懷疑,他並不是折回家去而是領她繞到第二條通路去穿過防禦工事。她沒有把自己的無指手套給他暖暖手,因為她知道他是不會接受的。

  過了一會他們又折向北方,然後向東北,又來到已經是圍繞著第二個山崗腳下的鐵絲網跟前。薩什柯走了,卡佳又焦急地等待著。最後,他帶著這頂壓到耳朵上的鴨舌帽,手籠在袖子裡出現了,身上沾了更多的泥。卡佳坐在雪地上等他過來。他把他的臉湊近她的臉,一隻眼睛對她睒了睒,笑了起來。

  她到底還是把自己的無指手套遞給了他,但是他卻拒絕了。

  生活中的事情往往如此:她想像中最困難的事情實際上非但是容易的,而且是不知不覺地就過去了。的確,她簡直沒有察覺,他們是怎樣在兩個防禦據點中間穿過的。這是她在這次征途全部經歷中最簡單的事。直到事後她才明白這為什麼是這樣簡單。她甚至記不起他們先走後爬的時間長不長。她只記得,由於「伊爾」白天的活動,整個這一帶都翻了個身。她所以記得這一點,是因為等她和薩什柯到了田野裡之後,她的皮襖上、氈靴上和無指手套上跟薩什柯一樣,也都沾滿了泥土。

  後來他們在這片丘陵起伏的無垠的田野上,踏著皎雪又走了好久。最後,薩什柯站住了,回過身來等待卡佳。

  「這兒就是大路了。你能看見嗎?」他輕聲說,一面伸出了手。

  他給她指點,怎樣走上他們剛才離開的村子和她往前走要經過的莊子之間的那條村道。照普羅慶柯的地圖上畫的,現在她來到的這個地帶,德軍的防禦據點並不多。但是據普羅慶柯的說法,由於德軍節節敗退,這裡一定籠罩著可怕的混亂。撤退的德軍殘部可能在這一帶構築臨時防禦工事進行掩護戰。在任何地方都可能碰上撤退的德軍分隊或是偶然掉隊的兵士。任何一個居民點都可能突然處於德軍防線的前沿。普羅慶柯認為這一段路最危險。

  但是,除了仍然沿著平路機平過的大路撤退的德軍的嘈雜聲以及東南方米列羅沃附近的繼續不斷的炮轟,這裡並沒有跡象表明有著普羅慶柯所描繪的情況。

  「祝您一路平安。」薩什柯垂下了手,說道。

  這時她對他產生的母性的感情戰勝了其他一切感情。她滿心想把他抱起來,緊緊摟在胸口,這樣久久地抱著他,不讓他受到世上的任何傷害。但是,這樣做當然會徹底破壞他們的關係。

  「再見,謝謝你。」她取下無指手套,伸手和他握手。

  「一路平安。」他又說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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