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法捷耶夫 > 青年近衛軍 | 上頁 下頁 |
一四九 |
|
「是我們的!」她高興得叫起來。 「是,是我們的。」男孩沉著地說,他坐在窗前的長凳上。 「薩什柯,穿起衣服來。維拉,應該怎麼稱呼您呢,您也穿好衣服!飛機雖是我們的,可是它們一丟炸彈,你就起不來了!」迦麗亞說,她手裡拿著一把苦艾紮的掃帚站在屋子當中。 屋子裡雖然很冷,迦麗亞卻裸露著胳臂,光腳站在泥地上,孩子坐在那裡,衣服也沒有穿好。 「它們什麼也不會丟下來。」男孩懷著意識到自己比婦女們強的優越感說道,「它們在轟炸工事。」 他,這個瘦弱的男孩,長著一雙成年人的嚴肅的眼睛,坐在長凳上,兩條光腿交叉著縮在凳子底下。 「我們的『伊爾』——在這種天氣還出來!」卡佳激動地說。 「不,那是夜裡結的霜。」男孩察覺她把視線投到結了霜花的窗上,這樣說道,「天氣很好,雖然沒有太陽,可是雪已經停了……」 卡佳在她的教師生涯中跟他那樣年齡的孩子相處慣了,所以能夠感到男孩對她很感興趣,而且也非常希望她能注意到他。但同時男孩的自尊心又非常強,無論在他的姿勢或是聲調裡,都毫不使人感到他有過分的要求。 卡佳聽到村前什麼地方一連串猛烈的高射機關槍聲。儘管她萬分激動,她還是能聽出,德國人在這兒還沒有高射炮隊。這意味著,這條防禦線只是目前才突然變成重要防線的。 「我們的軍隊快些來就好了!」迦麗亞說,「我們連地窖都沒有。以前我們部隊撤退的時候,德國飛機來轟炸,我們就躲到鄰居的地窖裡,再不然就往田裡跑,趴在荒草裡或是趴在田埂上,捂住耳朵等著……」 又是幾下炸彈爆炸聲——一下,兩下,三下——把這所小農舍震得直晃動,接著我們的飛機又怒吼著飛過村子再升向高空。 「哎喲,我的乖乖!」迦麗亞叫了一聲就蹲了下去,用手捂住耳朵。 聽到飛機聲就蹲下去的這個婦女,是這一區的遊擊隊總接頭處的女主人。從俘虜營逃出來或是突圍的紅軍兵士主要就是通過迦麗亞的家過去的。卡佳知道,迦麗亞的丈夫在戰爭一開始就犧牲了,兩個小的孩子也在被佔領期間患赤痢死去。在迦麗亞的這個不自覺的動作裡——蹲得矮些躲避危險,哪怕是塞住耳朵聽不見也好——含有一種非常天真、非常合乎常情的東西。卡佳跑到迦麗亞面前,把她摟住。 「別怕,別怕!」卡佳愛憐地叫起來。 「我並不是害怕,不過農村婦女好像應該這樣……」迦麗亞抬起她的長著黑痣的臉,神情鎮靜自若地望著她笑起來。 卡佳在這個小農舍裡過了一整天。需要有萬分的忍耐才能挨到天黑,——她恨不得快些出去迎接我們的軍隊。我們的「伊爾」由戰鬥機護航,整天在轟炸村前的工事。出動的「伊爾」並不多,——根據種種情況判斷,大概是兩個三機小隊。它們每次先繞兩三圈,轟炸完畢之後,回去裝上炸彈、加了油再來。它們就這樣從清晨驚醒卡佳的時候起一直幹到暮色降臨。 在村子上空,我們的殲擊機和「密塞」整天進行空戰。有時可以聽見蘇聯轟炸機在高空隆隆飛過——飛往遙遠的德軍防線。大概,它們是去轟炸傑爾庫耳河上的工事。傑爾庫耳河在米佳金遊擊隊根據地附近流入頓涅茨河,普羅慶柯的「迦濟克」就封在根據地那邊的一個洞穴裡。 德國強擊機一日之內多次飛過,往不遠的地方投彈,可能是在卡梅什納雅河對岸。從那邊不斷傳來隆隆的重炮聲。 有一次,在鄰近卡佳即將路過的德軍防禦工事後面的地帶上,發生了一陣混亂的炮轟。炮轟開始時仿佛是在遠處,可是後來逼近了,在近在咫尺的地方達到高潮,之後突然靜止。到傍晚,炮轟又熾烈起來,炮彈就在村前爆炸。德軍的大炮還擊了好幾分鐘,炮聲連天,震得屋裡的人無法談話。 卡佳和迦麗亞不斷意味深長地交換著眼色。只有小薩什柯一直帶著神秘的表情望著前面。 這一次又一次的空戰和炮轟迫使居民們只好躲在屋子裡和地窖裡,倒省得有人來串門看見卡佳。德國兵士顯然也專心在幹他們的正事。村子裡好像是空闃無人,只有這個小屋裡住著他們三人——兩個婦女和一個男孩。 離那決定性的、也許是生死攸關的出發時刻愈近,卡佳就愈是難以控制自己。她不斷地向迦麗亞打聽路途的詳情,能不能有人給她指路。迦麗亞只是說: 「您不用擔心,您休息吧。還有您擔心的時候呐。」 大概迦麗亞自己也是什麼都不知道,只是憐惜她,這反而使卡佳更為激動。不過如果此刻有一個外人來串門跟卡佳攀談,他是再也猜不出她的心情的。 暮色漸濃,「伊爾」結束了它們最後一次的環舞,高射機關槍也沉寂了。周圍的一切都寂靜下來,只有在遙遠的廣大地域裡還繼續著不可理解的、緊張的鏖戰生活。小薩什柯把他交叉著縮在長凳下面的腳放到地上,——他在白天總算穿上了氈靴,——走到門口,開始默默地、費勁地穿上一件滿是補釘的皮襖。皮襖的毛原來是白的,現在已經髒了。 「您該走了,維拉。」迦麗亞說,「現在走正是時候。他們這批惡鬼現在要躺下休息一會。咱們的人現在也許會有人來串門,最好別讓他們看見您。」 在蒼茫的暮色中,看不清她臉上的表情,她的聲音有點喑啞。 「孩子預備到哪兒去?」卡佳問道。她心裡產生了模糊不安的感覺。 「沒什麼,沒什麼。」迦麗亞匆匆地說。她急急忙忙地在屋子裡跑來跑去,幫著卡佳和兒子穿衣服。 卡佳的含著母愛的目光在薩什柯的蒼白的小臉上停留了一刹那。原來這就是那位著名的嚮導,在被佔領的五個月裡他給單身人、三五成群的人、大隊的人——幾百個,也許是幾千個我們的人——帶路,通過敵人防禦工事的深處!可是孩子已經不朝卡佳這面望。他在費勁地穿他的皮襖,他的一舉一動都好像在說:「你本來有很多時間可以看我,可是你沒有想到,現在你最好別來妨礙我。」 「您稍等一下,我出去看看再告訴您。」迦麗亞幫著卡佳把她的穿著皮襖彎不過來的胳膊伸進背包的帶子,扶正了她背上的袋子。「我們就告別吧,因為沒有時間了。上帝保佑您一路平安……」 她們互相親吻了一下,迦麗亞就走出屋子。卡佳對於做母親的不跟兒子表示親熱,甚至不跟他告別,已經毫不覺得奇怪。她知道,「他們習慣了」這種說法在這裡不適用。如果命運註定她卡佳要送自己的孩子去做這種有生命危險的工作,她本人一定會忍不住要把他緊緊摟在懷裡,親吻他。但是卡佳卻不能不同意迦麗亞的做法是比較正確。如果迦麗亞採取別種做法,小薩什柯大概也會拒絕她的愛撫,甚至會對她的愛撫採取敵視的態度,因為母親的愛撫此刻只會使他心軟。 卡佳和薩什柯單獨相對,覺得很尷尬。她覺得,她無論說什麼都會顯得是虛情假意。但是她終於忍不住了,就用非常認真的語氣說: 「你不必走遠,只要指點我從哪兒穿過這些工事就行了。 往後的路我認得。」 薩什柯沒有作聲,也不朝她望。這時迦麗亞把門推開一條縫,悄悄地說: 「走吧,一個人也沒有……」 是一個陰沉寂靜的夜晚,不很冷,也不太黑,——大概月亮還留在冬天的霧幕背後,可是雪地上有反光。 薩什柯戴的不是暖帽,而是一頂破舊不堪、皺皺巴巴、對他嫌大的鴨舌帽,沒有戴無指手套,穿著氈靴,他毫不張望就直往田裡走去。他一定很清楚,母親不會叫他們上當:她說「一個人也沒有」,就真是一個人也沒有。 他們應當通過的那一帶高高低低的丘陵,自北而南連綿不斷,是傑爾庫耳河和它的支流卡梅什納雅河之間的分水嶺。有兩個微微聳起的山崗在草原上朝傑爾庫耳河方面伸延,再逐漸低下去,跟草原融為一體。他們的這個村子就坐落在這兩個山崗之間的山窪裡。薩什柯出了村,就在田裡走,要想翻過一個山崗。卡佳懂得薩什柯為什麼要選這個方向:儘管山崗只比草原高出一點,但是等他們翻過山崗,從村子這邊就看不見他們了。到了山崗那邊,薩什柯就沿著它折向東方。 現在他們走的方向跟德軍築著防禦工事的一帶丘陵是垂直的。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