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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八


  他還想反駁她,但是突然他整個的臉變得柔和了。他抓住她的雙手,把自己的臉埋在她的手掌裡。過了一會,他才抬起他的藍眼睛望著她,非常輕柔地說:

  「卡佳……」

  「是的,該走了。」她說了就站起身來。

  第五十四章

  護送卡佳的是當地一個像熊一樣魁偉的老頭,大夥都管他叫「福馬老頭」。旅途開始的時候,卡佳和福馬老頭還有機會交談三言兩語,那時她就打聽出他姓柯爾尼延柯。他是無數的柯爾尼延柯——這裡草原上最早的烏克蘭老住戶——中的一個,而且也像所有的柯爾尼延柯一樣,是高爾傑依·柯爾尼延柯的遠親。

  後來他們就沒有機會談話了。

  他們連夜趕路,一會兒走村道,一會兒走草原。雪不過剛覆蓋住田野,路並不難走。在北邊和南邊的地平線上有時現出汽車的燈光,轉眼又消失不見。南北兩面都是平路機平過的大路。所以離得雖遠,還是能聽到汽車在行駛。南面是在米列羅沃地區被擊潰的德軍部隊在撤退,北面是巴蘭尼柯夫卡——我軍收復的第一個伏羅希洛夫格勒州的居民點——

  的敵軍在撤退。

  卡佳和福馬老頭是往東去,但是他們常常要變換方向,繞過草原上的村子和設防據點。卡佳覺得路途十分漫長,不過他們還是越來越接近戰區:大炮沉重的喘息變得更清晰,地平線上忽而這邊忽而那邊炮火的閃光也看得更清楚了。黎明時開始落起幹雪珠,它減弱了各種聲響,而且什麼都看不見了。

  卡佳穿著難民穿的破舊的氈鞋,背著麻袋,渾身是雪。周圍的一切——這魁偉的福馬老頭(他戴的皮帽的帽耳朝上翻起,但是沒有系上,所以朝兩面張開)、這沙沙的腳步聲、還有這在眼前不住閃動的雪珠,——都像是一幅幻景。卡佳心裡迷迷糊糊,處於半睡狀態。突然她感到腳底下踩到了硬土。福馬老頭站住了。卡佳把臉湊近了他,心裡立刻難受起來:到這裡他們應當分手了。

  福馬老頭帶著親切關懷的神情望著她的臉,他的黝黑的手順著他們剛走上的那條村道指過去。卡佳順著他指的方向望了一望。天快亮了。老頭把兩隻大手放在她肩上把她拉到面前,他的口髭和鬍子弄得她的耳朵和面頰癢酥酥的,他熱烘烘地對她耳語說:

  「頂多不過二百俄丈①。您懂嗎?」

  「再見啦。」她輕輕說了一句作為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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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一俄丈合二·一三公尺。

  她沿著村道走了不多幾步,就回過頭來望望:福馬老頭仍舊站在大路上。卡佳明白,老頭一直要站在那裡,等她從他的視野裡消失才走。果然,她走了五十米光景,還能辨出他的側影,——身材魁偉的老頭渾身披雪站在那裡,像個聖誕老人。等她第三次再回過頭來,福馬老頭已經看不見了。這是卡佳能夠指望有自己人幫助的最後一個村子,再往前走就只能靠自己了。這個小村坐落在一排坐西朝東的高高的工事後面,那些工事只是德國人在這裡匆促築起來的防線的一部分。普羅慶柯曾對卡佳說過,最舒適的房子都被據守防禦點的那些小分隊的軍官和參謀部佔用了。

  普羅慶柯警告過妻子,如果她到達時滿村都是從卡梅什納雅河的德軍防線被趕過來的部隊,她的情況就可能複雜起來。這條小河注入頓涅茨河的支流傑爾庫耳河,在靠近羅斯托夫州州界的地方從北往南流,幾乎跟康傑米羅夫卡—米列羅沃鐵路平行。卡佳要去的村子就在卡梅什納雅河畔,她應當在那裡等待我軍到達。

  卡佳透過雪網遠遠望見近處的一所農舍的側面,就從村道上拐了彎,穿過田野繞過村子,眼睛一直望著這些屋頂。她知道她要去的農舍是數過去的第三所。天愈來愈亮。卡佳走到這座小小的房子跟前,把身子貼近百葉窗緊閉的窗子。屋子裡寂靜無聲。卡佳沒有敲窗,而是照人家教她那樣搔了幾下。

  好一會沒有人答應。她的心怦怦地跳起來。過了一會,屋裡有人輕輕地應了一聲,——這是個十來歲的男孩子的聲音。卡佳又搔了一陣。有一雙小腳在泥地上啪噠啪噠地走過來,門開了一條縫,讓卡佳走進去。

  屋子裡非常暗。

  「您是哪兒來的?」一個孩子的聲音輕輕地問道。

  卡佳說出了暗號。

  「媽媽,你聽見嗎?」那男孩說。

  「輕一點……」一個婦人的聲音低聲答應道,「你又不是不會講俄羅斯話①。她是俄羅斯人,你難道聽不出?到這邊來吧,請在床上坐。薩什柯,你告訴她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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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孩子講的是烏克蘭語。

  孩子冰冷的手握住卡佳的在無指手套裡焐得暖和和的手,拉著她走。

  「等一下,讓我把皮襖脫掉。」她說。

  但是迎面伸過來一隻婦人的手,從孩子手裡接過卡佳的手,把她拉過去。

  「就這樣坐著吧。我們這裡很冷。您沒有看見德國巡邏兵吧?」

  「沒有。」

  卡佳放下背包,取下頭巾抖了抖雪,然後解開皮襖,就在身上拉著下擺把雪抖掉,才挨著那婦人在床上坐下。孩子幾乎是悄沒聲兒地在另外一邊坐下,——卡佳不是聽到,而是憑母性的直覺感到他是緊挨著母親,挨著她的溫暖的身子。

  「村裡德國人多嗎?」卡佳問。

  「並不怎麼多。他們現在連過夜都不在這裡過,多數是在那邊地窖裡過夜。」

  「地窖裡……」孩子乾笑了一聲,「是在掩蔽部裡!」

  「反正是一碼事。聽說,現在他們這裡要有部隊來增援,他們打算在這裡堅守陣地。」

  「請問,您是叫迦林娜·阿列克謝耶夫娜嗎?」卡佳問。

  「就叫我迦麗亞①吧,我年紀還不大,我叫迦麗亞·柯爾尼延柯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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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迦麗亞是迦林娜的小名。

  已經有人對卡佳說過,她還要遇到一家姓柯爾尼延柯的。

  「您是到我們部隊裡去嗎?」孩子輕輕地問。

  「是到我們部隊裡去。能通過嗎?」

  孩子沉默了一會,然後帶著神秘的表情說:

  「常常有人通過……」

  「是很久以前嗎?」

  孩子沒有回答。

  「我怎麼稱呼您?」那婦人問道。

  「身分證上是維拉……」

  「維拉就維拉吧,這兒都是自己人,他們會相信的。要是有人不信,他也不會說什麼。也可能有這樣的壞人會出賣您,可是現在誰敢?」婦人帶著鎮靜的冷笑說,「有誰不知道,我們的軍隊快要來了……您收拾收拾,在床上躺一會,我給您蓋上被子,您好暖和暖和。我跟兒子兩人一塊睡,這樣可以暖和些……」

  「那我不是把你們擠走了?!不,不,」卡佳連忙說,「我隨便在長凳上或是地上躺一會就成,我反正睡不著。」

  「您會睡著的。我們反正要起來了。」

  農舍裡的確很冷,——可以感到,入冬以來屋裡就沒有生過火。卡佳已經習慣在德國人的統治下屋裡都不生火。至於吃的——簡單的湯啦、粥啦、或是土豆啦,居民也都湊合著燒點木片或是麥秸做一下。

  卡佳脫了皮襖和氈靴躺下。女主人給她蓋了一條棉被,再壓上皮襖。卡佳就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一聲低沉可怕的巨響驚醒了她。她在睡夢中與其說是聽到,還不如說是整個身子感覺到這個響聲。她還沒有弄明白是怎麼回事,就在床上抬起身來,在這一瞬間又接連來了幾聲爆炸,那巨響和爆炸引起的空氣的震盪充塞著周圍整個世界。卡佳聽到一陣低沉的發動機的吼聲,——有幾架飛機連續低低飛過村子上空,立刻就以陡急的曲線升高。卡佳並不是知道,她只是憑聲音辨別出來,這是我們的「伊爾」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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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伊爾」是蘇聯一種轟炸機的型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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