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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七


  混亂的德軍後勤部隊沿著平路機平過的大路向西方和西南方緩慢地退卻,可是無數的村道還在普羅慶柯的控制之下。在慘敗時碰到勝利者神速進攻的情況下往往如此:還有招架之力的德軍部隊只顧著要擊退這個主要的嚴重的危險,他們已經無暇顧到遊擊隊了!

  在許多大大小小的居民點裡,特別是在注入北頓涅茨河的卡梅什納雅、傑爾庫耳、葉夫蘇格這幾條河流的兩岸,都有德軍駐防。這些地方事先都築了永久工事,現在又匆匆忙忙地添造了新的工事。在每一個築有這種防禦工事的居民點周圍,甚至在它已經被進攻的蘇軍繞過並且已處於蘇軍控制的情況下,都展開了激烈持久的戰鬥。德軍駐防部隊都頑抗到底,直到最後一個士兵,因為希特勒下了命令:不准後退,不准投降。可是在村道上逃跑的三三兩兩的德國官兵——先前被擊潰或被俘的隊伍的殘部——卻都成了遊擊隊的囊中之物。

  在這五天之內,有一些幾個月來幾乎一直空閒著的德軍後方機場都變成作戰機場,受到蘇聯空軍的全力襲擊。從這一點就可以看出蘇軍攻勢的神速。德國的遠距離轟炸機隊也急忙把基地轉移到大後方。

  他們倆單獨坐在一所空闃無人的農舍裡。卡佳剛脫下農民穿的皮襖,臉還凍得通紅,普羅慶柯因為睡眠不足而臉色發黑。魔鬼似的火星不時從普羅慶柯的一隻眼睛跳進另一隻,他說:

  「我們一切都是按照近衛坦克軍團政治部的指示行動,而且幹得挺好!」他笑了起來,「卡佳,我叫你來,是因為這件事讓別人做我不放心。你猜是什麼事?」

  她還能感到他最初猛烈的擁抱和在她眼皮上的親吻,她的眼睛還是濕潤的,並且因為望著他而放光。但是他除了現在他所關心的那樁最重要的事,已經不能再談別的。於是她馬上猜到他叫她來幹什麼。不,她連猜都不用猜,她一看見他,心裡就明白了。過不了幾個小時,她又要離開他上路,——她知道到哪兒去。為什麼她會知道,這一點她是無法解釋的。這只是由於她愛他。於是卡佳只用點頭來回答他,接著又抬起她那雙濕潤發亮的眼睛望著他。在她的輪廓分明、飽經風霜、甚至有些嚴峻的臉上,這雙眼睛顯得非常美麗。

  他一躍而起,檢查了門有沒有閂上,就從圖囊裡摸出幾張四開紙那樣大小的捲煙紙。

  「你看……」他小心地把紙攤在桌上說,「你看,文字我全部都譯成了密碼。可是地圖卻沒法譯成密碼。」

  的確,紙的正反兩面都用削得極尖的鉛筆寫滿了那麼小的小字,簡直難以想像,這是人的手寫出來的。在一張紙上精密地畫著伏羅希洛夫格勒州的地圖,上面佈滿了小小的方塊、圓圈和三角。這些記號當中最大的不過蚜蟲那麼大,最小的只有針尖那麼大,單憑這一點,就可以看出,這件精密絕倫的工作是花費了多大的勞力。這是五個月來細心搜集、根據最新材料加以核對和補充的有關敵人主要防線、設防據點、火力陣地的部署和機場、高射炮兵、汽車庫、修理廠的位置,有關德國軍隊、駐防軍的數目和他們的裝備以及有關其他許多材料的情報。

  「告訴他們,跟我的這些材料相比較,在伏羅希洛夫格勒和頓河沿岸有好多情況已經發生變化,變得對敵人有利。可是在頓涅茨河前面的一切,就不會變化了。再告訴他們,德國人在大大地增強米烏斯河的防禦。結論他們自己會做,不用我來教他們。可是我要告訴你:如果德國人在增強米烏斯河的防禦,這就意味著,希特勒對於他們能不能守住羅斯托夫沒有信心。明白嗎?」

  普羅慶柯響亮而高興地笑起來,就像他平時在家庭圈子裡,特別是跟孩子們在一起,在他罕有的十分悠閒的時間那樣笑法。有一瞬間他們忘掉了他們倆要做的事。普羅慶柯雙手捧住她的頭,又微微推開,用充滿柔情的目光注視著她的臉,不斷地重複說:

  「啊,你是我的小燕子,我的小燕子……哎喲!」他叫起來,「最重要的消息我還沒有對你說呢:我們的軍隊已經進入了烏克蘭的土地。你看……」

  他從圖囊裡摸出一張拼貼起來的很大的軍事地圖,把它攤在桌上。最先映入卡佳眼簾的就是用紅藍鉛筆描畫得很粗的伏羅希洛夫格勒州東北地區的已經被蘇軍收復的許多居民點。一股熱浪湧上了卡佳的心頭:這些居民點裡有幾個離高羅箕希非常之近。

  普羅慶柯和卡佳會見之時,偉大的斯大林格勒戰役的第二、第三階段尚未完成,第二包圍圈還沒有將斯大林格勒的德軍集團軍群完全包圍。但是在那天夜裡已經知道,馳援被圍在斯大林格勒的德國集團軍群的德軍已在科傑爾尼柯沃地區被擊潰,並且已經接到我軍在北高加索進攻的最初消息。

  「李哈雅—斯大林格勒鐵路有兩處被我軍切斷,就在這裡的車爾尼雪夫斯卡雅和塔青斯卡雅。」普羅慶柯高興地說,「可是莫羅佐夫斯克還在德國人手裡。現在這裡,沿卡利特瓦河差不多所有的居民點都被我們收復了。我們越過了米列羅沃—沃羅涅什鐵路從米列羅沃到康傑米羅夫卡北部的這個居民點的這一段。但是米列羅沃還在德國人手裡。他們大大增強了它的防禦。不過好像我們的軍隊已經繞過了它,——你看,坦克已經沖到多麼遠的地方……」普羅慶柯的手指沿著卡梅什納雅河在米列羅沃西面移動,又朝卡佳望了一眼。

  卡佳聚精會神地注視著地圖,她看的正是我軍最接近高羅箕希的那些地方,她的眼睛裡露出了鷹隼的神色。普羅慶柯懂得她為什麼要這樣看,就不做聲了。卡佳把視線從地圖上移開,朝前面望了一會。這已經是她平時的、聰明的、沉思的、微帶憂鬱的眼神了。普羅慶柯歎了口氣,把這張畫著地圖的捲煙紙放到大地圖上面。

  「你看這兒,這一切你都應當記在心裡,你在路上已經沒有可能再看這張圖了。」他說。「你把這幾張紙藏好,以便在萬不得已的時候……總之,可以吞下去。你還要好好地想想:你要裝扮成什麼人?我想,你可以扮做難民。一個逃難的教師,就說是從契爾來的。你從赤色分子那裡逃出來。你對德國人和『警察』就這麼說。至於對當地居民……對當地居民你就說:你是從契爾到舊別爾斯克去投親的,——一個人活不下去。好人會可憐你,留你過宿,壞人也挑不出什麼毛病。」普羅慶柯並不望著妻子,用有些喑啞的聲音輕輕地說。「你要記住,按照我們這兒所理解的戰線,是沒有的。我們的坦克在進攻——這邊有,那邊也有……你要繞過德軍防禦點,別讓他們看見你。但是到處都會有偶然碰到的和過路的德國人,對這種人更要小心。等你走到這個地界,就不要再往前走,就在那裡等待我們的軍隊。你看,這裡連我的地圖上也什麼都沒有畫上,那邊的情況我們一點都不知道,你又不能去向人打聽,——有危險。你去找一個孤老婆子或是單身婦女,住在她家。戰鬥一發生,你就鑽到地窖裡去躲著……」

  其實這一切對卡佳的囑咐都是多餘的。但是他滿心想幫助她,哪怕提些建議也好。要是他能替她前去,他真不知道要多麼高興呢!

  「你一動身,我馬上就通知那邊,說你已經出發。要是沒有人來接你,你就對最先碰到的我們的懂事的人說明,請他陪你去坦克軍團政治部……」突然有一顆調皮的火星在他眼睛裡跳了一下,他說:「你到了政治部以後,別高興得忘了你還有個丈夫,你請他們轉告我,就說你已經平安到達。」

  「我還不願意這樣說呢。我要說:你們要麼趕快進攻,把我那口子救出來,要麼就放我回到他那裡去。」卡佳說著,不由地笑了起來。

  普羅慶柯突然感到為難。

  「我本來不想談這個問題,可是看來是不說不成了,」他說著臉色就變得嚴肅起來,「不管我們的軍隊進攻得多快,我也不能等待他們。我們的工作是跟德國人一同撤退。我們的軍隊到這兒來,我們就要跟著德國人到那邊去。現在我們跟德國人的關係真是如膠似漆。我要從這邊打擊他們,一直打到最後一個德國人離開我們的伏羅希洛夫格勒州的土地。不然的話,我們的舊別爾斯克、伏羅希洛夫格勒、克拉斯諾頓、魯別讓斯克、克拉斯諾魯奇斯克的遊擊隊和地下工作者不知會對我有怎樣的想法?……至於你要回到我這兒來,那也欠考慮:這已經毫無必要。你聽我說……」他向她彎下身子,把他的結實的手放在她的纖細的手指上,緊握著。「你不要留在軍團裡,你在那邊沒事可做,你可以請求調到方面軍軍事委員會下面。你會見到尼基塔·謝爾蓋耶維奇,你可以請求他讓你去看看孩子們。這沒有什麼不好意思的,你應該得到這種權利。可是孩子們呢?現在連他們在哪裡,我們都不知道——在薩拉托夫呢,還是在別處?他們是不是還活著,身體不知可好?」

  卡佳望著他,什麼也不回答。遙遠的夜戰的隆隆聲震撼著這座和莊子隔開的小房子。

  普羅慶柯的心裡對她——他的伴侶和愛妻——充滿了愛憐。因為只有他知道,她,他的卡佳,實際上是多麼溫柔善良,她是以怎樣超人的性格的力量克服著種種危險和困苦,忍受著屈辱,面臨過死亡並且經受了親友死亡的痛苦。普羅慶柯希望讓他的卡佳趕快離開這裡,到有著自由的人,有著光明和溫暖、有著孩子的地方去。但是他的卡佳想的卻不是這些。

  她目不轉睛地望著普羅慶柯,後來她把手抽出來,在他的朝後梳的亞麻色頭髮上溫柔地撫摩了一下。這幾個月來,他兩鬢的頭髮更朝上退,因此他的高高的前額就越發顯得高了。

  她在這柔軟的亞麻色頭髮上溫柔地撫摩了一下,說道:

  「你不用說,你什麼都不用對我說……你不用說,我自己全知道,讓他們該怎樣使用就怎樣使用我吧,我不準備請求讓我到什麼地方去。只要你在這裡,我就要永遠靠近你,只要他們能允許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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