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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四


  誰也沒有問,要懂得它幹什麼,誰也沒有以此來取笑鄔麗亞。也許,自從他們開始活動以來,總部的委員們是第一次想到他們有被捕的可能。不過這是一種轉瞬即逝的考慮,因為他們目前還沒有受到任何威脅。

  也正是在這個時候,奧列格被找去跟劉季柯夫個別談話。

  他們從第一次會面後就沒有再見過,彼此都發現對方有了很大的改變。

  劉季柯夫的頭髮更見斑白了,人似乎更寬更胖了。可以感覺得出,這並不是由於身體健康。他們談話的時候他常常站起來,在小房間裡來回走幾步。奧列格可以聽到他呼吸的聲音,——大概,他那肥大的身軀使他有些不勝負擔。只有他的目光依舊那樣嚴厲,沒有露出絲毫的倦意。

  而劉季柯夫注意到奧列格是成長了,甚至體格也發育良好。這是一個正在青春煥發時期的完全成長了的小夥子。他的臉顴骨高高的,線條似乎顯得更有力、更分明了,只有在他的大眼睛裡和飽滿的嘴唇的皺紋裡偶爾露出原有的孩子氣,特別在他微笑的時候。但是在這次會面中,他更多是處於沉思狀態,弓著背坐著,聳著肩膀,縮著腦袋,額上現出很寬的皺紋。

  劉季柯夫幾次三番回到同一個話題,詳詳細細地、追根問底地向他詢問「青年近衛軍」原有的以及新建的小組的情況,要求知道組員的姓名和特點。可以感到,他所關心的與其說是事情的表面情況,——這些他通過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都知道得清清楚楚,——還不如說是關心組織的內部情況,特別是奧列格對自己組織的看法以及他對這個組織內部情況的瞭解。

  劉季柯夫希望知道,組織的成員之間彼此認識的範圍有多大,總部跟各小組的聯繫、各小組之間的聯繫和協作是怎樣進行的。他想起了驅散牲畜的那次行動,就仔仔細細地問了好半天,在技術上,總部是怎樣把當前的行動通知各小組,在小組內部組長又是怎樣通知組員,以及他們是怎樣集合的等等。他也希望知道一些比較日常的措施,——比如說貼傳單,——這主要也是從聯繫和領導方面著眼。

  我們再說一遍,劉季柯夫跟任何人談話的特點是,他總讓對方有機會發表意見,而不急於表示他自己的看法。他從不取悅跟他談話的人,可是,不管他跟老的或是小的談話,他都能自然而然地做到像跟平輩談話一樣。

  奧列格意識到這一點。劉季柯夫跟他談話就好像跟一個政治領導人談話一樣,仔細傾聽他的意見。換了別的時候,劉季柯夫對待他的這種態度一定會使他心裡充滿了幸福的自豪感。但是現在他卻感到,劉季柯夫對「青年近衛軍」並不十分滿意。劉季柯夫仔細地向他瞭解情況,常常突然站起來,開始來回走著。這是他素來沒有的情形。後來他不再問了,只是來回走著。奧列格也沉默起來。最後劉季柯夫在奧列格對面的椅子上重重地坐下,抬起那雙嚴厲的眼睛望著他。

  「你們成長了:組織成長了,你們自己也成長了。」劉季柯夫說,「這很好。你們可以給我們帶來很大的幫助。人民已經感覺到你們,有一天他們會對你們說出感激的話。可是我要說,你們那邊的情況並不妙……沒有經我批准,再也不要吸收什麼人到組織裡來,——人夠了,如今這種時候,連最膽小最懶惰的人也會來幫我們的忙,他們不一定要參加組織,懂嗎?」

  「懂。」奧列格輕聲地說。

  「至於聯繫……」劉季柯夫沉默了一會,「你們的工作是手工業式的。大家彼此川流不息地串門。特別是在你家和杜爾根尼奇家的周圍。這是很危險的。要是我,比方說,是你們那條街上的一個普通居民,也一定會注意到:為什麼每天,要不就是在夜裡不准通行的時候,老有些男孩子和女孩子往你們家跑?他們幹嗎老這麼跑來跑去?連我這個普通居民都要這樣想。何況那些在搜尋你們的人,不用說,這更要引起他們的注意了。你們是年輕人,有時聚在一塊也許並不是為了談政治,而不過是玩玩,是嗎?」劉季柯夫帶著親切而又帶點狡猾的笑容問道。

  奧列格有點窘,只好笑著點了點頭。

  「這不成。得忍受一點寂寞。等我們的人來了,我們就可以盡情玩樂。」劉季柯夫非常嚴肅地說,「就是總部的會也要少開。現在進入軍事時期。你們既然有指揮員,有政委,你們就照在前線戰鬥環境裡那樣工作吧。至於聯繫的方法,那也得跟你們組織的水平相適應。你們最好能想出一個地方,人人都可以隨便去,而又不使人覺得奇怪。現在高爾基俱樂部裡在幹什麼?」

  「空著。」奧列格說。他想起他在俱樂部牆上貼傳單,險些被「警察」抓住的情況。「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他心裡想。「它無論做機關或是做住宅都不合適,所以空在那裡。」奧列格解釋說。

  「你們去請求長官,把它辦成一個名副其實的俱樂部。」

  奧列格沉默了一會,他的額上聚起了皺紋。

  「我不理解。」他說。

  「這並沒有什麼要理解的:就是為青年人和居民辦的俱樂部。你們去把那些不問政治、一心只想玩樂、悶得發慌的男女青年組織起來,成立一個有你們參加的發起人小組,再去找市長先生,讓他批准借用這所房子做俱樂部。你們就對他說,我們要在文化上用『新秩序』的精神為居民服務。你們就說,只是讓青年人跳跳舞,免得他們整天遊蕩,腦子裡盡胡思亂想!這個卑鄙傢伙本人當然是一點做不了主,不過他會去請示上級。他們會批准的。他們自己就無聊得要命。」劉季柯夫說。

  奧列格的頭腦具有的並不是瑣碎庸俗的小聰明,而是和他的年齡不相稱的異常實際的機智。他馬上就猜到,可以把總部委員安插在俱樂部裡,再通過他們跟五人小組的組長們保持聯繫。但是要他違背自己的意志去捲入這個違反人性的世界,要他不管通過什麼形式去參與這個令人反感的世界的肮髒事,卻使他的良心感到不安。要他本人在人們中間樹立歪風邪氣,或者哪怕是從旁協助……不,什麼都可以,只有這個不行!他一言不發地低下了頭,不敢再看劉季柯夫一眼。

  「果然不出我的意料。」劉季柯夫態度平和地說,「你不明白!要是你明白了,你就可以給我和整個組織幫一個大忙。」劉季柯夫站起來,在房間裡沉重地走了幾步。「小小的孩子,卻怕……玷污自己……純潔的人是不會被玷污的!他們的那批宣傳員有什麼屁用?他們只要在俱樂部裡多安一個大喇叭,它就會大喊大嚷。應當把這個俱樂部掌握在我們手裡。我們的宣傳不用大喊大叫,可是要比他們的宣傳有力。老實告訴你,連我們也要在你們這件工作裡插手。當然,我們要做得連你們都看不出來,這一點要請你們原諒。至於節目,你們要搞一些不偏不倚的東西。要是你們能把像莫什柯夫、萬尼亞或是沃洛佳那樣的青年放到這件工作裡去,——要是讓劉巴去,那就更好,——他們會把這件工作給你安排得停停當當。」

  甚至在奧列格同意他的建議之後,老劉季柯夫還在諄諄勸導他的青年夥伴。奧列格因為方才一時受了不正確情感的影響,心裡很不愉快。

  「我所以要說這些,是因為你對我說的那一番話,你的同伴們也會對你說的,我要讓你知道怎樣答覆他們。」劉季柯夫說。於是他又孜孜不倦教導著奧列格。

  萬尼亞、莫什柯夫、再加上兩個跟「青年近衛軍」沒有關係的姑娘,事先取得新一號井管理當局的支持,就去找斯塔慶柯市長。他們的確是代表在這件事上結合起來的青年。

  斯塔慶柯在沒有生火的、肮髒的市參議會裡接見他們。他像平時一樣喝得醉醺醺的。他把手指腫脹的小手放在綠呢台毯上,眼睛盯著萬尼亞。萬尼亞的態度謙遜有禮,說話文縐縐的,他的眼睛透過玳瑁眼鏡並不是望著市長,而是望著綠呢台毯。

  「城裡謠言紛紛,仿佛德軍在斯大林格勒城下受到挫敗,因此青年人的腦子裡就有些……」萬尼亞用細長的手指不明確地淩空動了一下,「動搖起來。我們得到保耳先生,」他說出山礦營派在新一號井的全權代表的姓,「和另一位先生的支持,」他又說出市參議會教育科長的姓,「那件事,市長先生,您大概已經知道了。最後,我們代表忠於『新秩序』的青年當面來請求您,瓦西裡·伊拉利翁諾維奇,因為我們知道您最富有同情心……」

  「諸位,從我這一方面……孩子們。」斯塔慶柯突然親切地叫了一聲。「市參議會……」他眼睛裡湧出了眼淚。

  斯塔慶柯也好,「諸位」或是「孩子們」也好,都知道市參議會本身屁大的事也做不了主,一切都要由憲兵站長來決定。但是斯塔慶柯是「贊成派」:他——果然不出劉季柯夫所料——「自己就無聊得要命」。

  這樣,獲得憲兵站長的批准之後,一九四二年十二月十九日,在高爾基俱樂部首次舉行歌舞晚會。

  觀眾坐的坐,站的站,有的穿著大衣,有的穿軍大衣,有的穿皮大衣。俱樂部裡沒有生火,但是觀眾超出俱樂部所能容納的一倍,所以不大一會從蒙著水汽的天花板上就開始往下滴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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