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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〇


  但是世界上不是總有一個人會被她愛上的嗎?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描繪不出他的模樣,但是他活在她的心裡,——他高大、強壯、真誠、目光勇敢而和善。一種難以言傳的對戀愛的渴望使她心潮澎湃。閉上眼睛,忘掉一切,獻出自己的一切……在她的反映出朦朧的金色燈焰的黑眼睛裡,這種感情的強烈的、歡樂的反光時而閃耀,時而消失……

  忽然有一聲好像是呼喚似的低幽的呻吟傳入鄔麗亞的耳朵。她全身顫抖了一下,她的輪廓纖細的鼻孔也顫抖起來……不,這是阿納托裡的妹妹在睡夢中發出的一聲呻吟。大堆信件仍放在鄔麗亞面前的桌上。一縷縷遊絲似的油煙從小火舌上冒出來。從百葉窗外面微微傳來低低的風聲。掛鐘老是在數著它的「滴—答……滴—答……」

  鄔麗亞的面頰上泛出了紅暈。連她自己也不明白她有什麼事情需要感到羞愧:是因為她沉湎於幻想放下工作不做呢,還是因為在她的幻想中有某種她不好意思再往下想的念頭呢?於是她對自己生起氣來,開始細心翻閱,尋找可以利用的信件。

  鄔麗亞站在奧列格和杜爾根尼奇面前,說:

  「唉,要是你們能把那些信讀一遍哪!真是可怕!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說,在這段時間裡,德國人已經從城里弄走了將近八百人。而且已經又擬定一張一千五百人的黑名單,有地址和其他種種材料……不,應當採取恐怖手段,或是在他們要送走一批人的時候進行襲擊,或是把這個施普利克打死 !」

  「打死他是應該的,不過他們還會派一個新的來。」奧列格說。

  「消滅這些名單……我知道怎麼辦:應當放火燒掉職業介紹所!」她帶著復仇的表情突然說道。

  謝遼薩和劉勃卡由維佳協助來一同完成的這件工作,是「青年近衛軍」所做的最難辦的工作之一。

  這幾天已經有了冬意,到夜裡凍得相當厲害,街上的泥塊和汽車在爛泥裡壓出的溝槽也凍得挺硬,一直到晌午太陽曬得暖洋洋的時候,才有些融化。

  集合地點在維佳家的菜園裡。他們沿著鐵路支線走,然後在沒有路的山崗上走。謝遼薩和維佳帶著一桶汽油和幾隻燃燒瓶。他們都帶著武器。可是劉勃卡的全部武器卻只有一瓶蜜汁和一份《新生活報》。

  夜是這樣地靜,連最輕微的聲音都聽得見。只要絆一下或是不小心把油桶弄得發出丁當的響聲,就會把他們暴露。夜又是這樣地黑,像他們那樣熟悉地形的人,有時都不能確定他們是到了什麼地方。他們跨一步,站下來聽聽,然後再跨一步,又站下來聽聽……

  時間拖得無窮無盡的長,好像永無盡頭。儘管這種情形非常奇怪,但是等他們聽到職業介紹所旁邊哨兵的腳步聲,他們反倒不大害怕了。在黑夜裡,哨兵的腳步聲時而清晰可聞,時而完全消失,也許這時候他是站下來傾聽,也許不過是在臺階旁邊休息片刻。

  職業介紹所的正面很寬,臺階面對著農業指揮部。他們還沒有看到它,但是根據哨兵的腳步聲,知道他們已經來到職業介紹所的側面,所以他們就從左面繞過它,打算從長長的後牆那邊進去。

  為了減少響聲,維佳就留在這兒離職業介紹所大約二十米的地方,謝遼薩和劉勃卡倆悄悄地走到窗前。

  劉勃卡在下面一扇窗子的長方形玻璃上塗滿了蜜,再貼上報紙。謝遼薩用力壓玻璃,使它破裂而不碎落,然後把碎片取下。做這種工作需要有耐性。他們用同樣的辦法處理了第二扇玻璃窗。

  搞完這個他們休息了一會。哨兵在臺階上踏步,顯然他覺得很冷,因此他們只好耐心等他走開:他們怕他在臺階上會聽見劉勃卡在屋子裡走動的腳步聲。哨兵一走,謝遼薩就把身子略微往下一蹲,把雙手十指交叉,伸到劉勃卡面前。劉勃卡抓住窗框,一隻腳踩在謝遼薩的手上,把另一隻腳跨過窗臺,又用一隻手抓住裡面的牆,騎上了窗臺,這時她感到窗框下部的板條硌她的腿。但是她已經顧不得這些小事。她把那條腿慢慢地伸下去,讓它碰到地板。現在劉勃卡已經進到裡面了。

  謝遼薩把汽油桶遞給她。

  她在裡面待得時間相當久。謝遼薩非常擔心,生怕她在黑暗裡撞在桌椅上。

  等劉勃卡又在窗口出現的時候,她身上已經散發出強烈的汽油味。她對謝遼薩笑笑,把一條腿跨過窗臺,再把一隻手和頭伸出來。謝遼薩夾住她的胳肢窩,幫她爬出窗口。

  謝遼薩一個人站在發出汽油氣味的窗口,一直等到他估計劉勃卡和維佳已經走得相當遠的時候。

  那時他從懷裡摸出一隻燃燒瓶,使勁把它扔進窗洞裡。爆燃的火光非常強烈,有一霎時竟照得他眼花繚亂。他沒有再扔其餘的幾瓶,就沿著山崗朝鐵路支線奔去。

  哨兵喊叫著,在他後面開槍,有一顆子彈高高地在他頭頂上噓的一聲飛了過去。周圍的地形一會被一種死白色的光照亮,一會又隱入黑暗。突然一根火柱騰空而起,把四周照得如同白晝一般。

  這一夜鄔麗亞和衣躺著。她有時躡手躡腳地(免得驚醒別人)走到窗前,微微掀開黑窗簾的一角。但是周圍是一片漆黑。鄔麗亞在為劉勃卡和謝遼薩擔心,有時她覺得她不該想出這個主意。長夜漫漫,鄔麗亞疲不可支,不覺打起盹來。

  突然她醒了過來,向門口沖去,轟隆一聲撞倒了椅子。母親也醒了,吃驚地、迷迷糊糊地問了一句,但是鄔麗亞沒有回答她,只穿一件單衣服就沖到院子裡。

  山崗後面的城市上空紅光滿天,可以聽到遙遠的槍聲,鄔麗亞覺得她還聽到了喊叫聲。火光的反照甚至把這遼遠城區人家的屋頂和院子裡的邊屋都從黑暗中顯現出來。

  但是火景並沒有在鄔麗亞心裡引起她所期待的那種感覺。天空的火光和它在邊屋上的反照、叫喊聲、槍聲和母親的驚駭的聲音,——這一切在鄔麗亞心中交織成一種模糊的擔心的感覺。她是在為劉勃卡和謝遼薩擔心,她特別擔心的是:怕在這樣搜索他們的時候會影響到他們的整個組織。她又擔心,怕在這次迫不得已而採取的危險的破壞活動中會使她喪失存在於世界上和她在自己心靈裡感到的那種至高至善的東西。這種擔心害怕的滋味,鄔麗亞還是初次體驗到。

  第五十一章

  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二十二日,在伏羅希洛夫格勒州各區的幾十架秘密的收音機,收聽了蘇聯情報局的《最新消息》,獲悉蘇軍已經切斷供應斯大林格勒城下德軍戰線的兩條鐵路,俘獲了大批俘虜。普羅慶柯一步一步地、一天一天地準備起來的,受他指導的那全部看不見的地下工作突然公開化,開始採取全民運動的規模來反對「新秩序」了。

  每天都有蘇軍在斯大林格勒城下節節勝利的消息傳來。於是那原先像期待、像希望一般在每個蘇聯人心裡朦朧發光的一切,突然像沸騰的熱血湧上他的心頭:「他們要來了!」

  十一月三十日清晨,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像平時一樣提著奶桶來給劉季柯夫送牛奶。劉季柯夫絲毫沒有改變從他進廠工作以來所規定的生活秩序。這是星期一早上,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看到劉季柯夫已經穿上他那套因為經常接觸金屬和機油而發亮的舊衣服,——他準備去上工。從前,在被佔領以前,劉季柯夫在工作時間也穿這套衣服。他到了他的小小的辦公室,再罩上一件藍色長工作服。不同的只是從前這件工作服就放在辦公室的櫃子裡,現在劉季柯夫是把它卷起來夾在腋下帶著。工作服已經放在廚房裡的矮凳上,等待他吃完早點去拿。

  從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的臉上,劉季柯夫知道她又帶來了消息,而且是好消息。劉季柯夫和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出於禮貌跟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說笑了幾句,(雖然這完全沒有必要,因為在他住在她們家的這幾個月裡,彼拉蓋雅·伊裡尼奇娜始終那樣,從沒有流露出她覺察到什麼。)

  就走進他的小房間去了。

  「瞧,這是特地為您抄來的……昨天晚上收的。」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激動地說,她從懷裡摸出一張密密麻麻地寫滿小字的小紙片。

  昨天早上她帶給他的是蘇聯情報局關於蘇軍在中線、在維裡基—魯基和爾熱夫地區大舉進攻的《最新消息》。現在這是我軍到達頓河東岸的消息。

  劉季柯夫半晌一動不動地望著那張紙條,然後抬起嚴峻的眼睛望著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說:

  「完蛋了……希特勒完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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