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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他一聲不響,摸出日記本交給她,於是母親在日記裡讀到了兒子現在對蓮娜的看法以及對自己以前迷戀蓮娜的種種想法。

  但是這天早上她從鄰人那裡聽到處死福明的消息時,她不由得差點發出野獸般的叫喊。她克制住自己,就倒在床上。維拉外婆像木乃伊那樣直僵僵地、神秘地走過來,在她額頭上放了一塊冷毛巾。

  像所有的父母一樣,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一分鐘也沒有懷疑過,兒子是參預了處死福明的活動。原來兒子經常出入的那個世界就是這樣的,原來鬥爭就是這麼殘酷!有著怎樣的懲罰在等待著他?……她心裡還沒有琢磨出來對兒子該怎麼說,但是無論如何必須打破這種可怕的神秘氣氛,這樣活下去可不行!

  可是這時候,她的皮膚曬得黑黑的兒子像平時一樣穿得整整齊齊,洗得乾乾淨淨,正把頭縮在一邊比另一邊略高的肩膀裡,坐在柴房裡的板床上。那個大鼻子、皮膚淺黑、動作靈活的蘇姆斯柯依坐在他對面的柴垛上,兩人下棋下得正來勁呢。

  他們在聚精會神地下棋,只是偶爾好像隨便瞎聊幾句。一個經驗不足的人聽到這樣的對話內容,可能認為他碰到的是兩個為非作歹的老手。

  蘇姆斯柯依那邊車站上有一個糧站……第一次脫粒的麥子剛運過去,柯裡亞·米朗諾夫和帕拉古塔就放進了象鼻蟲……

  沉默。

  柯舍沃伊 麥子已經收割了嗎?

  蘇姆斯柯依 他們硬逼著把全部都割下來……但是多數是一垛一垛和一捆一捆地豎在那裡:脫粒機和運送的工具都沒有。

  沉默。

  柯舍沃伊 應當把麥垛燒掉……你的堡壘①受威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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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棋子名,等於中國象棋的車。

  沉默。

  柯舍沃伊 在國營農場裡有你們自己人,很好。我們在總部討論過並且決定:在各個莊子裡一定要有自己的小組。你們有武器嗎?

  蘇姆斯柯依 不多。

  柯舍沃伊 應當去搜集。

  蘇姆斯柯依 到哪兒去搜集呢?

  柯舍沃伊 到草原上。還有就是到他們那兒去偷,他們非常粗心大意。

  蘇姆斯柯依 對不起,將軍……

  柯舍沃伊 老兄,它要讓你這個侵略者吃點苦頭!

  蘇姆斯柯依 侵略者不是我。

  柯舍沃伊 可是你像一個僕從國那樣愛挑釁!

  蘇姆斯柯依冷笑著 還不如說我的處境更像法國。

  沉默。

  蘇姆斯柯依 如果我不該問,就請你原諒:絞死這個傢伙有你們參加吧?

  柯舍沃伊 誰知道它。

  「好。」蘇姆斯柯依顯然很滿意地說,「我認為,應該多打死他們幾個,哪怕是暗殺也成。而且與其搞掉幾個奴才,還不如打死幾個主子。」

  「絕對應該。他們非常粗心大意。」

  「你看,我大概要認輸了。」蘇姆斯柯依說,「這個局面沒有出路,我也該回家了。」

  奧列格整整齊齊地收好棋子,然後走到門口張望了一下又回來。

  從他們坐下來下棋的那一刻起,中間並沒有發生任何情況,可是現在奧列格和蘇姆斯柯依已經面對面地垂手直立(他們倆一般高矮,不過奧列格的肩膀較寬),眼睛裡帶著樸實而自然的神情。

  「宣誓吧……」

  蘇姆斯柯依從軍便服的小口袋裡摸出一張小紙片,臉色蒼白起來。

  「我,尼柯拉·蘇姆斯柯依,」他壓低聲音念著,「在加入『青年近衛軍』隊伍的時候,對著我的戰友,對著祖國災難深重的土地,對著全體人民,莊嚴宣誓……」他激動得迸出了金石之聲,但是他怕被院子裡聽見,重又壓低了嗓門,「……如果我因為禁不住拷打或是由於膽怯而破壞這神聖的誓言,那就讓我的名字和我的親人遺臭萬年,讓我本人受到同志們的嚴峻的手的懲罰。以血還血,以命抵命!」

  「我祝賀你……從今以後你的生命就不屬￿你,而屬￿黨,屬￿全體人民了。」奧列格熱情地說,一面握了握他的手。

  「你去接受全體克拉斯諾頓村小組的宣誓……」

  最要緊的是要在媽媽已經睡著或是假裝睡著的時候回家,輕手輕腳地脫掉衣服躺下。那時就不用把眼睛避開媽媽的明亮的、痛苦的目光,不用裝出生活中一切如常的樣子了。

  他踮起腳尖走路,自己都感到自己又高又大,他走進廚房,再悄悄地推開門走進室內。百葉窗像平時一樣關得嚴嚴的,還遮上黑布。今天生過火,屋子裡悶熱得叫人難受。為了不弄髒臺布又可以放得高一些,油燈擱在一隻倒扣著的舊白鐵罐上,照出了黑暗中熟悉的物件的凸面和棱角。

  一向總是那麼有條不紊的母親,不知為什麼衣服也沒有換,頭髮也沒有鬆開,坐在已經鋪好被子的床上,骨節粗大的淺黑的小手交叉著放在兩膝中間,兩眼望著油燈的火焰。

  屋子裡是多麼靜啊!柯裡亞舅舅現在差不多每天都到他的朋友裴斯特利諾夫工程師家裡去,這時他也已經回來睡了,瑪麗娜也睡了,小表弟大概也早已撅著小嘴睡了。外婆也睡了,居然沒有打鼾。連鐘的滴答聲都聽不到。只有媽媽沒有睡。我親愛的!

  但是千萬不要為感情所動……就像這樣一聲不響地踮起腳尖走過去躺下,上了床就可以馬上假裝睡著了……

  個子高大的他踮起腳尖走到母親跟前,在她面前跪下,把臉埋在她的雙膝裡。他感到她的手在撫摩自己的面頰,感到她的獨特的體溫,聞到一股若有若無的、好像從遠處飄來的茉莉的幽香以及另外一種略帶苦味的、不知是苦艾還是茄葉的氣味,——什麼氣味反正都一樣!

  「我親愛的!我親愛的!」他目光炯炯地仰臉望著她,低聲說道,「你是一切一切都明白的……我親愛的!」

  「我一切都明白。」她向他低下頭,並不望著他,低語說。

  他想看她的眼睛,可是她老把眼睛藏在他的絲一般柔滑的頭髮裡,不斷低聲說著:

  「不論什麼時候……不論在哪裡……別怕……要堅強……我的小鷹……直到最後一口氣……」

  「好了,啊,好了……該睡了……」他低聲說,「要我給你把髮夾取掉嗎?」

  於是他就像小時候那樣,兩手在她的頭髮裡摸索著髮夾,把它們一隻一隻地取出來。她仍舊把頭伏在他的胳臂上,把臉藏起來。他把髮夾統統取掉,讓她的辮子松下來,於是兩條散開的辮子就帶著花園裡蘋果墜地的聲音落下來,遮住了媽媽的全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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