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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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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麼吃什麼呢?」父親大聲嚷著,「難道讓你最關心的人出賣你的腦袋?出賣給德國人!別說遠的,就拿我們這條街上的人來說,你瞭解他們嗎?你知道誰整天在想些什麼?我倒知道!他們都是自顧自,各有各的私心。就只有你,在關心大家!」 「不對!在你幫忙把國家的財產送到後方去的時候,你有什麼私心?」 「不必拿我來說。」 「不,就是要拿你來說!為什麼你要以為你比別人好?」萬尼亞一隻手的指頭撐著桌子,倔強地低下他的戴著玳瑁邊眼鏡的頭,說道,「私心!人人都為自己!可是我倒要問問你:你那時候已經領了退職金,明明知道你要留在這裡,明明知道像你這樣一個有病的人去搬運那些不屬你自己的財產,忙得幾宿不睡覺,會傷身體,那時候你心裡又存著什麼私心呢?這樣的人難道世界上只有你一個?按科學道理這也說不通!」 因為是星期天,妮娜姐姐這時候在家。她皺著眉頭坐在自己床上,不去看兩個爭吵的人;像平時一樣,別人也猜不出她在想什麼心事。母親是一個善良的婦女,早衰得厲害,身體很弱。她整個的生活圈子不是在地裡幹活,就是圍著鍋臺轉。她最擔心亞力山大·費奧多羅維奇在火頭上會詛咒萬尼亞,把他攆出去。在父親說話的時候,她討好地向他點頭,希望他能發點慈悲,而在兒子說話的時候,她又裝出笑容望著老伴,擠著眼,仿佛叫他還是耐著性聽聽兒子的話,原諒他,儘管他們老兩口都明白兒子的話是多麼沒有道理。 父親站在房間當中,洗舊了的斜領襯衫外面罩著長長的上裝,兩腿像老年人那樣半佝僂著,破舊的褲子在膝蓋的地方鼓起,還打著補釘,腳上穿著便鞋。他一會兒把兩個拳頭痙攣地按在胸口,一會兒無可奈何地把手垂下,嘴裡嚷著: 「我不是根據科學,我是根據生活來證明的!」 「那麼,科學不是來自生活嗎?……不光是你一個人,別人也在尋求正義!」萬尼亞怒氣衝衝地說,這在他的性格來說是出人意外的。「可是你反而害臊,不好意思承認自己的優點!」 「我用不著害臊!」 「那麼,你倒來證明一下,我怎麼不對!大喊大叫說服不了我。我可以順從,不吭聲——這無所謂。可是我還是要憑良心行事。」 父親突然一下子垮了,灰白的眼睛變得暗淡無光。 「瞧,娜斯塔西雅·伊凡諾芙娜,」他尖聲說,「我們教出了這樣的好兒子……教成了,就用不著我們了。阿裘①!」他把兩手一攤,扭轉身就走了。 -------- ①法語「別了」的譯音。 娜斯塔西雅·伊凡諾芙娜邁著碎步跟著他走出去。妮娜仍舊坐在床上,頭也不抬,也不做聲。 萬尼亞漫無目的地從這個角落走到那個角落,後來坐下來,但是沒能抑制住良心上的痛苦。他甚至嘗試像以前那樣寫一封詩體信給哥哥,盡情地吐訴一下: 我忠實的好朋友, 我最好的哥哥,亞力山大…… 不: 我最好的朋友,我的親哥哥…… 不,詩體信寫不好。而且也沒法把它寄到哥哥手裡。 這時萬里亞明白了他該怎麼辦:應該到下亞力山德羅夫卡去看看克拉娃。 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更加痛苦,因為她自己拿不定主意,是應該阻止兒子的活動呢,還是去幫助他。她也像所有的母親一樣,有一種憂慮——為兒子擔心害怕——每天不斷地折磨著她,使她幹不動活,睡不好覺,使她身心交瘁,使她臉上有了皺紋。有時這種擔心簡直要使她失去理性:她想沖進去,大嚷一陣,硬把兒子從他給自己安排的可怕的命運中拉出來。 可是在她身上就具有她的丈夫,奧列格的繼父,她一生中唯一摯愛的人的特點。她自己身上就有這樣一股戰鬥的火焰在翻騰著,使她不能不同情兒子。 她常常感到生他的氣:他怎麼能把心裡的事瞞著她,瞞著自己的媽媽,他過去不是一向非常坦白、親切有禮、溫順聽話的嗎!尤其可惱的是,她的母親,維拉外婆,明明參加了外孫的秘密活動,也瞞著女兒;柯裡亞弟弟,從種種跡象看來,也是秘密活動的參加者。甚至一個完全不相干的女人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索柯洛娃——柯舍沃伊家的人管她叫波裡雅阿姨——現在好像也比親媽更接近奧列格。這是怎樣開始的,在什麼時候開始的,從什麼事開始的呢? 以前,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和波裡雅阿姨關係親密,形影不離,人們提到一個,就不能不想起另一個。她們的友誼是已經有過不少經歷的、成熟的婦人之間的友誼;共同的工作和共同的觀點把她們聯繫在一起。可是從戰爭開始以來,波裡雅阿姨卻突然深居簡出,不再到柯舍沃伊家來串門,即使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因為過去的交情去看她,波裡雅阿姨也好像因為她養著一頭牛,因為她在賣牛奶,因為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可能責備她為了個人利益而逃避造福祖國的工作,而顯得局促不安。所以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打心底都覺得不可能跟波裡雅阿姨談這個問題。這樣,她們的友誼就自然而然地中斷了。 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再度來到柯舍沃伊家的時候,德國人已經在城裡作威作福了。她帶著一顆打開的、流血的心來到他們家裡,於是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又認出了原來的她。她們現在常聚在一塊談心,但是像往常一樣,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說得總比較多,溫順謙虛的波裡雅阿姨只是用自己聰明而疲倦的眼睛望著她。可是,不管波裡雅阿姨是多麼沉默寡言,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還是不能不察覺,她,她的老友,好像已經把奧列格迷住了。只要波裡娜·蓋奧爾吉耶芙娜一來,他總待在旁邊,而且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常常看到他們之間忽然掠過的閃電似的一瞥——有話要互相訴說的人們的一瞥。果然,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要是有事離開一下再回到屋子裡來,她總可以感到,他們因為她回來而中斷了他們的特殊的談話。波裡雅阿姨走的時候,如果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要送她出去,她總是忸妮地、急急忙忙地說:「不,不,別送啦,列娜,我自己出去。」可是如果奧列格要送她,她就從來不這麼說。 這一切到底是怎麼發生的?這種事叫一個母親的心怎麼受得了?在生活中這種不幸的時候,全世界的人裡面究竟有誰更瞭解兒子,同情他的事業和思想,用愛的力量來保護他呢?可是真實的聲音告訴她,兒子有生以來頭一次瞞著她,正是因為不信任她。 像所有年輕的母親一樣,她對自己的獨子的優點看得更多,不過她對自己的兒子的確很瞭解。 自從城裡開始出現有著「青年近衛軍」的神秘署名的傳單起,葉列娜·尼柯拉耶芙娜就毫不懷疑她的兒子非但參加了這個組織,而且還在裡面起著領導作用。她感到激動、自豪,而又痛苦。但是她並不認為可以用話套出兒子的真話。 只有一次她仿佛是隨便問起: 「你現在跟誰最好?」 他帶著在他是出人意外的狡猾故意把話頭一轉,仿佛這是以前關於蓮娜·波茲德內雪娃的談話的繼續,有點忸怩地說: 「我跟—跟妮娜·伊凡卓娃好……」 母親不知為什麼不點穿他,假意說: 「那麼蓮娜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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