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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〇


  「德國人!」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叫起來。「隨便什麼樣的證明書,只要它是官方人員出的,他們非但相信,而且還服從……這個小礦井的管理人員是自己人,俄羅斯人。雖然在井長下面,像各處一樣,也有一個技術隊裡的中士,一個上等兵,為人粗暴兇狠到極點……在他們看來,我們俄羅斯人的臉都一模一樣,所以他們搞不清誰來上工,誰沒有來。」

  這個村子裡沒有一棵樹木,只是零零落落地分佈著一些兵營式的大房子、巨大的黑色矸石堆和僵立不動的井架。一切果然都不出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所料。華麗雅註定要在這個好像無法安身的環境裡,在這樣一批人中間度過兩個晝夜,他們不大肯相信這個有著深色長睫毛和金黃色髮辮的姑娘就是威望很高的「青年近衛軍」的代表。

  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的母親住的是人口比較稠密的舊村,這裡的田莊聯成一片。這邊的房子甚至都有個小園子。但是園裡的灌木都已經發黃。由於過去的幾場雨,滿街都是齊腰深的泥漿,這泥漿顯然註定要留到冬天了。

  這幾天,有一支羅馬尼亞部隊不斷經過村子朝斯大林格勒的方向開去。它的大炮和大車套著在挽索裡掙扎的瘦馬,在這泥漿裡一停就是幾個鐘頭。趕車人的聲音就像草原上的風笛,他們用俄語大聲叱駡,使全村都能聽見。

  托西雅是一個二十三四歲的美麗的姑娘,烏克蘭式的厚實豐滿的體格,一雙異常熱情的黑眼睛。她開門見山地對華麗雅說,她要責備區地下核心組織不該對克拉斯諾頓村那樣的礦村估計過低。為什麼直到現在還沒有一位領導來訪問克拉斯諾頓村?為什麼不應他們的請求派一個可以指導他們工作的負責同志前來?

  華麗雅認為自己有權說明,她只代表在地下區委領導下工作的青年組織「青年近衛軍」。

  「那麼『青年近衛軍』總部委員當中為什麼不來人呢?」托西雅閃動著那雙厲害的眼睛,說。「我們的組織也是青年組織呀。」她自尊地加了一句。

  「我是受總部委託的人。」華麗雅撅起嬌豔的上唇,自尊地說道。「至於派一個總部委員到一個在工作上還沒有任何表現的組織裡來,那是冒失的,不符合秘密活動的原則……只要您在這方面稍微懂得一點的話。」華麗雅加了一句。

  「沒有任何工作表現?!」托西雅氣得大叫起來,「好一個總部,居然會不知道自己各個組織的工作!我又不是傻瓜,會把我們的工作告訴一個我們不認識的人。」

  要不是把柯裡亞·蘇姆斯柯依的姓名抬出來,她們這兩個自尊心都很強、面貌可愛的姑娘可能就這樣談崩了。

  不錯,在華麗雅提到蘇姆斯柯依的姓名時,托西雅假裝她不認識這麼個人。但是華麗雅馬上就直截了當地、冷冷地說,「青年近衛軍」知道蘇姆斯柯依在組織裡的領導地位,要是托西雅不肯帶她去見他,她自己也會找到他。

  「我倒很想知道,您怎麼去找到他。」托西雅有點發慌地說。

  「哪怕是通過李達·安德羅索娃也行。」

  「李達·安德羅索娃沒有任何理由可以對您採取跟我不同的態度。」

  「那就更糟……我要自己去找他,我可能因為不知道他的住址而無意中給他招來麻煩。」

  於是托西雅只好屈服。

  等她們到了蘇姆斯柯依家裡,整個情況都轉變了。他住在村邊的一所寬敞的鄉下房子裡,屋後就是草原。他父親從前是在礦上趕車的,他們的全部生活都是半鄉村式的。

  蘇姆斯柯依的鼻子很大,膚色淺黑的聰明的臉上充滿了古代哥薩克祖先的勇毅、機智而又豪爽的神氣,使他的臉顯得很動人。他眯起眼睛聽完了華麗雅的傲慢的和托西雅的熱情的解釋,默默地請兩個姑娘走出屋子。她們隨著他順著擱在那裡的梯子爬上閣樓。閣樓上有一群鴿子嘩啦啦地騰空飛去,有幾隻落在蘇姆斯柯依的肩上和頭上,還極力要落在他的手上。最後,他把一隻手向一隻筋斗鴿伸出去,那只鴿子好像是按照模型剪下來似的,白得耀眼,真正如同白鴿般的純白。

  閣樓上坐著一個體格像真正的赫古力士①的青年。他一看見這個陌生的姑娘,就慌得要命,連忙用乾草蓋住他身邊的什麼東西。但是蘇姆斯柯依對他做了個手勢:一切都沒有問題。赫古力士微微一笑,推開了乾草,華麗雅看見了一架收音機。

  「沃洛嘉·日丹諾夫……華麗雅·聶伊茲薇斯特納雅②吧,」蘇姆斯柯依不露笑容地說。「我們三個人——托西雅、沃洛嘉和我這個地獄裡的罪人——就是我們組織裡的三人領導小組。」他說,他身上停滿了咕咕亂叫、跟他表示親熱、又像要突然振翼飛去的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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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赫古力士是古希臘神話中的大力士。
  ②聶伊茲薇斯特納雅是俄語「不知道」的譯音,意思是不知道華麗雅姓什麼。


  在他們商量蘇姆斯柯依能不能跟華麗雅一起到城裡去的時候,華麗雅感到赫古力士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看得她不好意思起來。華麗雅知道,在「青年近衛軍」裡有一個大力士柯瓦遼夫,他因為力氣大,為人善良,近郊的人都管他叫「王子」。但是這一個的面貌和體態都是異常高貴勻稱,他的脖子好像是青銅鑄出來的,他使人感到有一種安詳和美的力量。不知為什麼,華麗雅忽然想起了瘦小赤腳的謝遼薩,一陣溫存的幸福之感叫她心酸,竟使她沉默起來。

  他們四人一齊走到閣樓邊上,蘇姆斯柯依突然抓住蹲在他手上的那只筋斗鴿,隨便從下面把它一揚,用足力氣把它送上陰暗的、下著濛濛細雨的天空。其餘的鴿子也都從他肩上飛起。大夥都從屋頂上的斜天窗裡觀看那只筋斗鴿。它直沖上去,像天神一般消失在天空裡。

  托西雅拍了下巴掌,往下一蹲,帶著興高采烈的神氣尖叫起來,大夥都回過頭來望她,也笑起來。她的聲調裡和眼睛裡都帶著興高采烈的表情,好像對大夥說:「你們以為我厲害嗎,那你們最好瞧一瞧,我是個多麼好的姑娘!」

  第二天一早,華麗雅和蘇姆斯柯依已經走上草原裡進城的大路。一夜之間,滿天的陰霾好像都被洗淨,從清晨起陽光就照射著,所以周圍都已經幹了。四周的草原上枯草滿目,不過在初秋的風光裡,草原好像染上一層熔化了的銅的顏色,依然是美麗的。空中不斷飄蕩著一根根細長的蛛絲。德軍的運輸機不斷朝斯大林格勒那個方向飛行,使草原上充滿了飛機的轟隆聲,過了一會,草原上又變得靜悄悄的。

  走到半路,華麗雅和蘇姆斯柯依在一個山崗的斜坡上躺下來休息,曬曬太陽。蘇姆斯柯依抽起了煙。

  突然,一陣在草原上自由飄散的歌聲傳到他們的耳際,這支歌聽起來如此熟悉,它的旋律立刻在華麗雅和蘇姆斯柯依的心裡鳴響起來。《黑黝黝的山崗睡不醒》……這是他們這些頓涅茨草原居民的心愛的歌曲。但是這支心愛的歌曲,它今天早晨怎麼會在這裡唱起來?……華麗雅和蘇姆斯柯依用臂肘撐起身子,心裡也重複著離他們愈來愈近的歌詞。唱歌的有兩個聲音,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都非常年輕,唱得拚命地響,好像是在向全世界挑戰:

  太陽曬焦的
  黑黝黝的山崗睡不醒,
  白茫茫的迷霧
  層層移動不停……

  穿過綠油油的田野
  和喧嘩的樹林,
  頓涅茨草原上
  來了一個年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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