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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於是萬尼亞不知為什麼站到謝遼薩面前,有點喑啞地念道:

  ……我們來同幹一杯酒,
  我不幸的青年時代的好女伴,
  讓我們以酒澆愁,酒杯在哪兒?
  這樣快樂就會湧上心頭。

  唱支歌兒給我聽吧,唱那山雀
  怎樣安靜地在海那邊棲息,
  唱支歌兒給我聽吧,唱那少女
  怎樣清晨到井邊把水汲……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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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這八行詩是《冬天的黃昏》的第三段。

  謝遼薩嘟著好像微腫的嘴唇,挨著灶安靜地坐著;他的眼睛裡含著嚴峻而又溫存的表情望著萬尼亞。灶上水壺的蓋子開始跳躍,壺裡的水興沖沖地發出汩汩聲和噝噝聲「詩念夠了!」萬尼亞好像醒悟過來。「把衣服脫掉!我,老弟,要給你洗個頭等的澡。」他興致致勃勃地說,「不,老弟,都脫掉,都股掉,有什麼可害臊的!我還預備了一個澡擦子呢。」

  謝遼薩脫衣服的時候,萬尼亞拎下水壺,從俄羅斯式爐炕底下拖出一隻盆,把它放在凳子上,又在凳子角上放了一塊用剩的、味道難聞的普通洗衣皂。

  「在坦波夫州我們的村子裡,有一個老頭。他呀,你知道,在莫斯科的一個商人桑杜諾夫那裡當了一輩子擦背的。」萬尼亞叉開細長的光腿,騎在凳子上說著,「你知道,做擦背的是什麼意思嗎?瞧,比方你進了澡堂。比方你是個老爺或是懶得自己洗澡,你可以叫一個擦背的,他這個大鬍子就會來給你擦。明白嗎?這個老頭,他說他一生中起碼給一百五十萬人擦過背。你以為怎麼樣?他還以此自豪呢:把這麼多人洗乾淨了!不過,你知道,過個星期又髒了,因為這是人的本性!」

  謝遼薩笑嘻嘻地脫下最後一件衣服,把盆裡的水摻熱一些,舒服地把長著鬈曲硬發的腦袋浸到水盆裡。

  「你的衣服真好得令人羡慕,」萬尼亞邊說邊把他的濕衣服掛在灶上面,「比我的還要好……可是你,我看得出,是很有條理的。髒水就倒在這個桶裡,再來一次,別怕濺出來,我會擦掉……」

  突然他臉上露出了有點粗野而又溫順的笑容;他把身子彎得更低,怪得怪樣地垂下瘦削的雙手,使它們突然顯得有些沉重和發脹,再把他的低音變得更重濁地說道:

  「請把身子轉一下,閣下,我要擦背了……」

  謝遼薩默默地把澡擦子打上肥皂,斜睨了朋友一眼,鼻子裡還嗤了一聲。他把澡擦子交給萬尼亞,雙手抵著凳子,把脊椎骨突露、曬得很黑、雖瘦而肌肉發達的脊樑朝著萬尼亞。

  萬尼亞眼睛看不清楚,笨手笨腳地動手給他擦背,謝遼薩卻用出人意外的老爺腔調咕嚕道:

  「你這是怎麼回事,我的老弟?沒有勁啦?還是偷懶?我對你不滿意,我的老弟……」

  「可是吃的是什麼啊?您自己評評理看,閣下!」萬尼亞一本正經地、歉然地用低音回答。

  這時廚房門開了,戴著玳瑁邊眼鏡、卷起袖子的萬尼亞和光著身子、背上塗著肥皂的謝遼薩回過頭來,只見萬尼亞的父親穿著貼身襯衫襯褲站在門口。他站在那裡,又高又瘦,垂著沉重的雙手,——萬尼亞剛才就是想把自己的手弄成那樣,——用顏色灰白得令人難受的眼睛望著他們。他這樣站了一會,什麼也沒有說,就轉過身去帶上門走了。可以聽到他拖著腳步沙沙地從穿堂走進上房。

  「暴風雨過去了。」萬尼亞神色自若地說。但是他給謝遼薩擦背已經沒有原來那樣帶勁了,「您賞點小費吧,閣下!」

  「上帝會賞的。」謝遼薩回答,他並不完全有把握,對擦背的應不應該這樣說,接著歎了口氣。

  「是啊……我不知道你們家裡怎麼樣,不過我們跟我們的爹媽免不了要有些麻煩。」萬尼亞態度嚴肅地這樣說的時候,謝遼薩已經洗得乾乾淨淨,面色紅潤,頭髮也梳過,又坐在灶旁的小桌旁邊了。

  但是謝遼薩並不擔心父母跟他找麻煩。他心不在焉地望瞭望萬尼亞。

  「你能不能給我一小張紙和一支鉛筆?我馬上要走了。我有幾句話要寫。」他說。

  趁近視眼萬尼亞裝出他還要把廚房裡收拾一下的時候,他寫了下面的話:

  華麗雅,我從沒有想到,你單獨一人走了之後我會這樣痛苦。我老是在想:你不知怎麼樣了?讓我們永遠不再分開,什麼事都一起幹吧。華麗雅,如果我犧牲了,我有一個請求:你到我的墳前來,輕聲說幾句溫柔的話來悼念我。

  他赤著腳,冒著這一陣陣呻吟著的淒風和這砭骨的濛濛細雨,沿著山溝和窪地,又在小「上海」的郊外走了一大段路——他又進了公園,到了木頭街,要趕在黎明時分把這張字條交給華麗雅的小妹妹劉霞。

  第四十二章

  在一個天色陰暗的清晨,華麗雅跟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一同在草原上走著。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麻利地、一本正經地在光滑而潮濕的路上移動著那雙穿著球鞋的胖胖的小腳;可是華麗雅這次遠行的全部樂趣,卻被「媽媽不知怎麼樣了?」這個念頭所破壞。

  她這是初次獨當一面地出馬,這個任務使她本人難免會遇到危險,但是,媽媽呀,媽媽!當華麗雅帶著毫不在乎的神氣說她不過是到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家裡去做客,住上幾天的時候,媽媽是怎樣地望瞭望女兒啊!現在,父親不在家,母親如此孤獨的時候,女兒的這種自私的做法會使母親感到多麼寒心哪 !萬一媽媽已經起了疑心呢?……

  「我要帶您去見的托西雅·葉裡謝延柯是一個女教師,她是我母親的鄰居,更確切地說,托西雅和她母親跟我母親同住在一所有兩個房間的房子裡。這個姑娘有主意、性格很堅強,年紀比您大得多,我坦白地說,我沒有帶一個有大鬍子的地下工作者,而帶了一個漂亮的小姑娘去見她。一定會使她感到納悶。」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說。她說話一向只注意她的話的意思是否準確,毫不在乎這些話會使對方產生什麼印象。「我很瞭解謝遼薩,他是個非常嚴肅的孩子,在某種意義上講,我相信他甚至超過相信我自己。如果謝遼薩對我說,您是區組織派來的,那一定沒錯。所以我要幫您的忙。要是托西雅對您不夠開誠佈公,您可以去找柯裡亞·蘇姆斯柯依。根據托西雅對他的態度,我個人相信他在他們中間是最主要的人物。他們雖然向托西雅的母親和我的母親暗示,好像他們在談戀愛,而我,儘管由於工作大忙,連自己個人的生活還沒能安排好。但是對於年輕人的事倒很清楚。我知道蘇姆斯柯依愛的是李達·安德羅索娃,一個專好賣弄風情的姑娘。」娜塔麗雅·阿列克謝耶芙娜不以為然地說。「不過毫無疑問,她也是他們組織裡的一員。」她純粹為了公平起見添了這麼一句。「如果您需要蘇姆斯柯依本人跟區的組織聯繫,我可以利用我的區職業介紹所醫生的職權,給他兩天病假。他在那邊一個小礦井裡幹活,準確地說。是在搖絞車……」

  「那麼德國人也相信您出的證明嗎?」華麗雅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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