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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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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錯,有許多人怕他,但是連這些人也像其他所有的人一樣,都蔑視他,避開他。而如果有生活中確立不了自己的地位,得不到人們的尊敬,那麼即使是交給妻子的不義之財,也不能給他帶來絲毫的滿足。他和他妻子過的生活比禽獸還不如:禽獸還有因為享受陽光和食物而感到的樂趣,還能繁衍後代。 福明跟所有的「警察」一樣,除了參加逮捕和搜查之外,還擔任警衛工作——在街上巡邏或是在機關附近站崗。 這一夜他在辦事處附近站崗,辦事處佔用的是公園裡面高爾基學校的校舍。 風一陣陣地吹得樹葉簌簌作響,不時在細長的樹幹叢裡呻吟,旋卷著林蔭道上的潮樹葉。下著雨,——不是雨,而是濛濛細雨,——頭頂上籠罩著漆黑的、朦朧的天空,但是在這片朦朧後面似乎仍然有著月亮或是星星,一簇簇的樹木也好像是一個個朦朧的黑點,它們的潮潤的邊緣和天空融成一片,仿佛是溶化在天空裡。 磚砌的校舍和夏季劇場的冷落的高大建築物像兩塊黝黑的巨石,隔著林蔭道對峙而立。 福明穿著長長的黑色秋大衣,鈕扣扣得緊緊的,領子豎起,在兩座房屋中間的林蔭道上來回走動,並不進入公園深處,好像他是被鏈索拴著。有時他停在木拱門下面,倚柱而立。他正這樣站著,順著有人家居住的公園街朝黑暗中張望的時候,突然有一隻手從後面死勁摟住他的下巴底下,掐住他的喉嚨,——使他甚至不能吭聲,——再把他的身子往後一扳,扳得他的脊椎骨都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接著他就倒在地上了。在同一刹那他感到他身上有好幾雙手。一隻手照舊掐住他的喉嚨,另一隻手像鐵鉗一樣鉗住鼻子,還有人把一團東西塞到他的痙攣地張開的嘴裡,又用一塊好像是粗毛巾的東西把他的臉整個下半部緊緊紮住。 等他清醒過來,他的手腳都被綁著,仰臉躺在木拱門下面。混沌的、霧氣(而不是光)彌漫的天空,好像被一條黑色的弧線切開,懸在他的上面。 幾個黑色的人形一動不動地站在他的兩旁,他看不見他們的臉。 其中一個人的勻稱的側影在夜色中顯得輪廓分明,那人望瞭望拱門,輕輕地說: 「這兒正合適。」 一個身材瘦小的男孩敏捷地動著尖尖的臂肘和膝蓋,攀上拱門,在拱門正中忙了一陣。突然,福明看見自己的頭頂高處懸著一個粗大的繩圈,在朦朧的微光中晃悠。 「打個豬蹄扣。」下面一個年紀較大的男孩嚴峻地說,他的黑帽舌朝天翹著。 福明一聽到他的聲音,就突然想起自己在「上海」的擺著幾桶橡皮樹的上房,想起坐在桌旁的那個臉上斑斑點點的人的結實的身形以及這個男孩。於是福明就把他那蛆蟲般的細長身子在冰冷的濕地上拚命地扭動。他扭動著離開他們讓他躺的那個地方,但是一個穿著像水手呢衣的寬大的短上衣的人一腳又把他踢回原來的地方,那人個子敦實,雙手有力,肩膀寬得出奇。 福明認出了這個人就是跟他一起在「警察隊」共事、後來被開除的柯瓦遼夫。除了柯瓦遼夫之外,福明還認出了辦事處的一個司機,也是一個寬肩膀的棒小夥子,今天他在站崗之前順路彎進汽車庫裡去抽支煙的時候,在那裡還看見過他。按福明當時的處境來說,儘管非常奇怪,但他腦子裡還是閃過一個念頭:德國行政當局常常抱怨辦事處的汽車多次莫名其妙地出事故,大概這個司機就是罪魁禍首,應當把這件事向上級告發。但是在這一瞬間,他聽到上面有一個略帶亞美尼亞口音的聲音輕輕地、莊嚴地說道: 「遵照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的命令……」 福明霎時間安靜下來,抬眼望瞭望天,又看見自己上面朦朧的微光中的粗大的繩圈,還看見一個瘦瘦的男孩用兩腿盤住拱門,安靜地坐在上面朝下望。但是這時帶亞美尼亞口音的聲音停止了。福明突然感到萬分恐懼,他又拚命地在地上扭動起來。有幾個人上來用有力的手抓住他,扶他站起來,坐在橫木上那個瘦瘦的男孩就扯下縛著他下顎的毛巾,把繩圈套進他的脖子。 福明拚命要把塞在嘴裡的那團東西吐出來,但是他懸空抽搐了幾下,就吊住不動了,他雙腳略微離開地面,黑色長大衣上的全部鈕扣都扣著。杜爾根尼奇把他的臉轉過來對著公園街,用一枚別針把一張紙條別在他的胸口,說明伊格納特·福明是為了什麼罪行被處死的。 後來他們分手了,各走各的路,只有小臘箕克跟若拉到新村去過夜。 「你覺得怎麼樣?」若拉用非常低的聲音問那不住哆嗦的臘箕克,他的黑眼睛在黑暗中閃閃發光。 「困得要命,簡直沒有辦法……因為我一向睡得很早。」臘箕克說著就用安靜而溫順的眼睛望瞭望若拉。 謝遼薩站在公園裡的樹下沉思。現在,自從他打聽出他在福明家裡看見的那個和善的大漢被房東出賣給德國當局的那一天他就發誓要幹的事,終於完成了。謝遼薩不僅堅持要執行判決,他還為這件事獻出了他的全部體力和精力,現在,這件工作完成了。心滿意足的感覺,成功的興奮,遲來的最後的復仇的火花,極度的疲倦,想乾乾淨淨地洗一個熱水澡的願望,想跟人親切愉快地聊聊什麼非常遙遠的、非常單純的,就像樹葉的低語、小溪的潺流、或是照射在倦極而閉上的眼皮上的陽光那樣的快事的異常的渴望,——這一切都在他心裡起伏著。 現在最幸福的事莫過於跟華麗雅在一起了。但是他從來不敢在夜裡去看她,尤其是有她的母親和小妹妹在場。而且華麗雅也不在城裡:她到克拉斯諾頓村去了。 結果是:在這個不平常的、朦朧的、不斷飄著濛濛細雨之夜,謝遼薩身上只穿一件濕透了的襯衫,赤著濺滿泥濘和凍得發僵的雙腳,冷得渾身哆嗦,去敲萬尼亞的窗子。 他們倆坐在廚房裡,放下黑窗幔,點著油燈。火花不時劈啪作響,灶上放著一隻家用的大水壺在燒水,——萬尼亞到底還是決定讓朋友洗個熱水澡,——謝遼薩盤著光腳,緊挨在灶旁。風一陣陣吹打著窗子,把千萬粒小雨珠撒在窗上。雨珠打窗的不斷的沙沙聲,還有把這兒廚房裡的燈焰都吹得微微晃動的風勢,告訴這對朋友,現在一個單身旅人在草原上是多麼糟糕,而兩個人待在溫暖的廚房裡又是多麼舒服。 戴著眼鏡、赤著腳的萬尼亞用他的有點喑啞的低音說著: 「我現在仿佛也看見他①在那座小小的木房裡,暴風雪在周圍咆哮,只有乳娘阿琳娜·羅箕奧諾夫娜陪伴著他……暴風雪咆哮著,乳娘坐在紡車旁邊,紡車嗡嗡地叫著,爐火劈啪地響著。我非常瞭解他,我自己就是來自農村,我母親,你是知道的,也是一個大字不識的女人,也是農村來的,像你母親一樣……我現在還記得我們的小木房;我躺在爐炕上,那時大概六歲,亞力山大哥哥從學校回來,教我念詩……要不然,我記得,就是把畜群裡的綿羊趕出來,我騎上一頭羔羊,用樹皮鞋夾緊它叫它快跑,可是它把我摔下來了。」 -------- ①指俄國詩人普希金,他在一八二四年被幽禁在米哈依洛夫斯柯耶村,在那裡和他的乳娘孤獨地過了將近兩年。 萬尼亞突然不好意思起來,沉默了一會,後來又開口了: 「當然,朋友當中有人來的時候,給他帶來極大的歡樂……我可以想像,比方說,像普欣①來看他的時候……他聽到鈴聲,他心裡想:『這是什麼?說不定是憲兵來抓我吧?』不料來的是普欣,他的朋友……要麼他就跟乳娘對坐著;遠遠的什麼地方有一個被雪封住的村子,沒有燈火,因為那時候是點松明的……你記得『風暴用塵霧遮蔽了天空……』②嗎?你大概記得。我念到這個地方總是很感動……」 -------- ①普欣(1798—1859),十二月黨人,普希金中學時代的同學。當普希金被幽禁在米哈依洛夫斯柯耶村的時候,他曾專程來看望他。 ②這是普希金的詩《冬天的黃昏》的第一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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