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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華麗雅是總部的聯絡員。她點點頭。這時他們看見鄔麗亞沿著大路從「八家宅」那邊走過來。跟她一塊還有一個他們不認識的戴著帽子、穿著大衣的姑娘。鄔麗亞和這個姑娘扭過臉去避著塵土,抬著一隻箱子頂風走過來。

  「假如需要到那邊去,你同意嗎?」謝遼薩又低聲說。

  華麗雅點點頭。

  職業介紹所所長施普利克上尉終於明白,要是不去催促那批年輕人,他們就會和他們的親人在封鎖線旁老這樣站著。他走到臺階上。他的臉刮得很光,身上穿的已經不是熱天他在介紹所裡和外出時穿的皮短褲,而是全副軍裝。他由文書陪著走出來,高喊了一陣,讓要走的人來拿證件。文書又用烏克蘭語把這話重複一遍。

  德國兵士不讓親屬和送行的人走進封鎖線。告別開始了。母親和女兒們已經不再克制自己,放聲痛哭起來。男青年還硬撐著,但是當母親們、祖母們、姊妹們在他們懷裡顫抖著,在井下工作了幾十年、不止一次面對過死亡的年邁的父親們低下頭來擦掉口髭上的眼淚的時候,他們的臉真令人慘不忍睹。

  「是時候了……」謝遼薩竭力不讓華麗雅看出他的激動,嚴峻地說。

  她勉強克制著不要大哭,並沒有聽清他的話,只顧機械地穿過人叢向職業介紹所那邊擠去。她又同樣機械地從土豆底下取出一折為四的傳單,把它塞進什麼人的大衣或是短外衣的口袋裡,或是乾脆塞到箱子把手下面或是綁籃子的繩子下面。

  在緊靠封鎖線的旁邊,突然有一群人驚慌失措地從職業介紹所那邊湧過來,把華麗雅擠開了。送行的人裡面有不少是半大的男孩、年輕姑娘和年輕婦女。他們裡面有人在送別姊妹或是兄弟時,無意走進了封鎖線,就再也出不來了。這使德國兵非常高興,於是他們就動手亂抓最先碰到的青年和姑娘的手,把他們拉進封鎖線。響起了一片叫喊聲、哀求聲和哭泣聲。有一個婦女歇斯底里大發作。青年人嚇得潮湧似的離開了封鎖線。

  謝遼薩不知從什麼地方鑽出來,臉上帶著痛苦和憤怒的表情抓住華麗雅的手,把她拖出人叢,直朝妮娜走去。

  「謝天謝地……要不然這批壞蛋……」妮娜用她的溫柔的、膚色淺黑的大手抓住他們倆的手。「今天五點鐘在卡蘇克那裡……你去通知捷姆奴霍夫和斯塔霍維奇。」她低聲對華麗雅說。「你們沒有看到鄔麗亞嗎?」接著就跑去找尋鄔麗亞:妮娜跟華麗雅一樣,是總部的聯絡員。

  華麗雅和謝遼薩互相挨著又站了一會,——他們非常不願意分開。看謝遼薩的神氣,似乎他有什麼非常重要的話馬上要說出來,但是結果他什麼也沒有說。

  「我要走了。」華麗雅溫柔地說。

  不過她仍舊站了一會,後來對謝遼薩微笑了一下,回頭望瞭望,忽然害羞起來,就提著籃子,閃動著兩條曬黑的結實的腿,從山崗上飛快地跑了下去。

  鄔麗亞站在封鎖線旁等待瓦麗雅從職業介紹所出來。一個德國兵讓瓦麗雅提著箱子走了進去,又過來抓住鄔麗亞的手,但是她不慌不忙地、冷冷地望了他一眼。有一瞬間他們的目光相遇了,兵士的眼睛裡閃現出還帶點人味的表情。他放了鄔麗亞,扭過身去,突然對一個不戴帽子、頭髮淺黃的年輕婦女狠狠地吆喝起來,因為她不肯放開她的兒子,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最後那婦女離開了兒子,原來要被趕到德國去的並不是她兒子,而是她。那少年像小孩似的哭哭啼啼地望著她,她在職業介紹所門口最後一次對他笑了一笑,就拿著包裹進去了。

  鄔麗亞和瓦麗雅在瓦麗雅家的擺著秋天花朵的小房間裡摟抱著坐了一整夜。瓦麗雅的老母親一會走過來摸摸她們的頭,親吻她們,一會給瓦麗雅整理手提箱裡的東西,一會悄悄地坐在角落裡的小圈椅裡:瓦麗雅走後,就剩下她孤零零的一個人了。

  瓦麗雅哭得渾身無力,也安靜了下來,偶爾在鄔麗亞的懷抱裡微微抽搐幾下。鄔麗亞卻恐懼地意識到即將發生的那件事是無法避免的,她心軟了,變得像大人了,她懷著孩子的同時又是母性的感情一直默默地撫摸著瓦麗雅的亞麻色的頭髮。

  在燈光如豆的昏暗的斗室裡,只能看見她們的臉和手——兩個姑娘和一個老母親的臉和手。

  但願能夠永遠不看見這件事就好了!不看見瓦麗雅和她母親的訣別,不看見提著箱子在狂風怒號中的這次沒有盡頭的旅途,不看見在德國兵士封鎖線前的這最後一次的擁抱!

  然而這一切都發生了,發生了……這一切還要延續下去……鄔麗亞帶著滿臉肅殺之氣站在德國兵士的封鎖線旁,眼睛盯著職業介紹所的門。

  走進封鎖線的少年、姑娘和年輕婦女都按照一個胖子上等兵的命令把自己的包裹和手提箱留在小廣場的牆邊,——說是行李將用汽車運送,——然後走到屋子裡去。聶姆慶諾娃在上尉的監督下發給每人一張卡片,這是唯一可以在全部旅程中向任何一個德國當局的代表證明他們身分的證件。卡片上既沒有持有者的名字,也沒有他的姓,上面只有一個號碼和城市的名字。他們拿著這張卡片走出來,上等兵就把他們排進沿著廣場排列的行列。

  現在瓦麗雅也走出來了,她用眼睛搜尋到女友,朝她走了幾步,但是上等兵看到她要走就用手攔住她,把她推進正在排隊的行列裡。瓦麗雅被排進第三或是第四行的遠遠的一頭,於是兩個朋友彼此就再也看不見了。

  這次慘絕人寰的離別的痛苦給了人們顯示愛的權利。人群裡的婦女一邊試圖越過封鎖線,一邊向孩子們喊著最後幾句告別的話或是叮嚀。可是行列裡的年輕人,大部分是姑娘們,卻好像已經屬￿另一個世界:他們低聲回答,或是只揮動一下手帕,或是默默地、淚珠滾滾地凝望著親人的臉。

  但是這時施普利克上尉手裡拿著一個很大的黃紙夾從屋子裡走出來。人群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立正!①」上尉發令。

  「立正!②」胖子上等兵用可怕的聲音重複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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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② 原文為德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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